平安京宿缘抄(乱序版1)

 

知影燕BACK

零一 . 居待月

  女房宫内大辅刚从梅壶女御那边退下来,小心谨慎地服侍了一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她将常礼服换下,只穿便服,稍微挽起长发,靠在胁息上休息。

  廊下洒满了月光,这天是十八,那银盘却是刚圆了又缺。

  明知和月亮对望乃是不祥的,又似乎被月光蛊惑,她隔着局内的帘子悄悄窥看。

  这般月凉如水,清辉光明,彷如处子般宁静的夜晚,让她想起当年尚年幼的女御入内时,她那彷徨而瑟瑟发抖的样子,回想起来真是让人感慨。而今,她已经是独挡一面的贵妇人了,充满了智慧与风情,今上也十分恩宠,她又有身份高贵的后援人。只是……

  至今犹未有皇子。

  听闻那边藤原家的梨壶女御已怀孕数月,今上怜其辛苦,亲自前往。

  今夜自家的高贵女主人,想必会坐待天明了吧?

  一阵夜风吹起绘有花卉的几帐飘带,大辅君起身轻轻拉好幛子门,夜深了呢。

零二 . 逝川流水

   夏季的午后,蝉噪久久。

  虽然御帘内相对会阴凉一些,但也无法抵挡热浪袭人。特别是热风一过,就更是令人焦灼。

  式部君自进宫供职宣耀殿以来,每日事务繁多,宫中礼节更是多如牛毛,如不小心就被人耻笑了去,可谓如履薄冰。

  那日,收到了家中来信,信是她的尼君祖母写来的,因此自当回信。

  她自铺了浅梅红色浮纹织锦的二层橱柜棚架上取下了砚箱,砚箱上描绘了精美的松鹤图案,还镶嵌了细小的螺钿。

她打开抽屉,里面有不同颜色的料纸,放置得整齐有序。其中有张略带浅白纹理的绿色高丽纸,令她想起第一次收到附有女郎花的恋歌。上云:

  “女郎花,艳艳开墙下,

  遥望芳姿不清晰,

  辗转入我眠,不知期。”

  后来赠歌的人做了一个国守的女婿,和她了无关系了。

  她有些感伤的望向天空,那一逝而过的云朵就如河岸翻滚而过的浪花,一去不复返。

零三 . 彼方

   如是堕入阿鼻地狱,此身化为不足一道的蜉蝣。

  朝生暮死,不知年月。

  但青丝已削断,而那向佛的心也变得怠惰。

  果然是当日太过轻率,一动嗔念便不顾一切斩断尘缘。

  而今,思凡。

  但山寺之下已无容身之所,便是归去也徒留笑柄。

现在也只是过一天算一天,百无聊赖地度过吧。

  思起曾经的快乐日子,就连做梦也微笑不止。

  风雅的公卿,艳丽裙裾的女房,往来酬酢的多彩薄纸,散落在桧扇上的樱花瓣,偶尔能亲眼目睹高贵女御的姿容……

  还有那个心中难以割舍的人……

  醒来,觉得连神佛都面目可憎,如不是它们,又哪里有这一方囚笼,把自己困锁至今?

 

零四 . 扬羽蝶

  听说藤壶女御曾赐了一件唐土来的高雅绣品给她的贴身女官少纳言。

  绣品是唐土闺秀常用的手帕,上面绣了一枝凝露的牡丹花,牡丹花的颜色十分艳丽,不愧是唐土的国花,那黑色扬羽蝶的两翅上有红色的斑纹,非常逼真,令人忍不住要去捉它。

  各房女官听说了,便多方寻着理由前去观看。

  少纳言本是一个谦逊之人,得到这份意外的恩赐本不欲张扬,一直视为心爱之物。但因她的姨母姐妹——缝司的五位典缝曾向她借去描图,便宣传开来。而女官们的爱不释手,弄得她借也不好,不借也不好。她咏道:

  “世人皆爱美,我亦不出尘。

  西来扬羽蝶,不知往何方?”

  原本只是一时感慨,不想仿佛是为了验证此歌,其后某一日,梅壶女御身旁的大辅命妇借了手绢后遣女童送返,归途一阵突然刮来一阵逆风,这方手帕居然丢失了。

  少纳言觉得那女童年幼,责怪她的话实在不近人情,若对方派个老成的侍女送来就不会如此,为此双方都很不快,因此产生了罅隙。

 

零五 . 蝉时雨

  过了神无月,红叶贺刚忙完,宫中进入了一段稍微悠闲的日子。供职于凝华舍的大辅命妇跟随女御返回娘家的期间向女御请了假,前往嫁给卫门督的姐姐家中。

  大辅命妇本是一国守之女,后与丈夫分居,适逢梅壶女御准备进宫,便充做女御的女房,寻这么个闲差,又体验宫中的风雅优美,也觉称心如意。

  她悠闲地坐在一辆装饰简单的牛车里面,面朝右侧,对面坐着她的侍女左近。左近的年纪不大,但做事稳重可靠,因此让她随侍出门。

  这个时节已经开始变冷,秋蝉不断鸣叫,时断时续,时强时弱,却像是走到哪里都在叫。

  左近对命妇说:“小时候,我祖母曾说过,这蝉叫是在唱恋歌呢。”她又想了想,“但似乎蝉都活不过冬天的样子。”

  对于蝉,命妇也曾听人说过它深埋土壤多年,一朝出蛹,却很快凋零的命运。她感慨道:

  “蜕弃旧时装,长歌鸣树上。

  秋蝉不过冬,缠绵显衰荣。”

  若能像蝉那样的爱恋,应该是死而无憾吧。

 

零六 . 约束事

  平大纳言家的三公子正看着手中刚收到的信件,却是五内如焚,恨不能即刻就到那边去。他泪如雨下:

  “本不轻言泪,伤心到此时。

  当年约白头,汝独披剃去!

  你如果在世,便是身穿缁衣不能见面,我也能与你守望到老,哪知你却如此绝情,先弃我而去!”

  他让人唤来使者,使者却早就离开了。

 

零七 . 怀中音

    刚过拂晓,在一片洁白中,四条的藤原大纳言家中迎来了婴儿啼哭声,院内的僧众一听孩子平安出生,纷纷高声唱佛,额头触地。

  梨壶女御初次做产,生下的是一个高贵的皇女,母女平安。此时产前的忧虑和恐惧一扫而空,人人兴奋得不能控制,四处有人进进出出。女御的父亲藤原大纳言命人准备了诸多物品,布施给诸位诵经驱魔的高僧,一应的医师、阴阳师、侍女、仆从等全都收到了和身份相应的丰厚礼品。

  女御的两个妹妹也遣侍女来祝贺姐姐安产。

  小皇女的乳母很早就物色好了,她的品貌性情也都很好,想来是可以胜任这一个光荣的职责。

  乳母本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侍奉如此尊贵的人,因而发自内心地疼爱这个孩子。

  及到后来,乳母临终时前说道:“内亲王刚出生时便送到我怀中,她双目紧闭,但面颊柔软,白皙红润,比起刚出生皱巴巴的其他孩子,她简直完美无缺。当她第一次靠在我怀中吃奶,发出了满足的呢喃声……就是那个声音,让我觉得此生就是为她而活,便是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如今,我愿以偿!”

 

零八 . 风鸟花月

   “陛下,如果可以,我想变成一只鸟,不……我要变成风!”

  曾经,他不知道为什么梅壶女御会这样对他说,那时候他反问:“卿难道不想成为花朵吗?柔美可爱,开在朕身边,朕正可为护花使者?”

  那时,梅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而后,当他恨不得红枫染上墨色时,那秋风却只是裹挟了落叶掉入他的怀中。他突然明白:作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人,他的花有那么多,能护一时却无法护一生,能爱一时却无法爱一辈子。梅壶自小和他相伴, 但他却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最爱自己和自己最爱的两个人都离开。君王,君王能有合格者,但永远无法作一个合格的丈夫。

  “梅壶,你现在一定还在恨我吧?‘怨君心似无常月……’这就是你的理由吧?你宁愿做那自由自在的风,无形无体,也不愿意当笼中鸟,更不愿做柔弱花吧?”

  他又想起自己身边的其他女子——藤壶女御、弘徽殿女御、常宁殿更衣……她们是否都要离开朕的身边呢?如果世间优秀的女子少一点,他也不会那么风流多情吧?结果与她们今生的结缘却是徒增烦恼,是甜蜜的负担也是来世之孽吧?

 

零九 . 浮华

  在记忆中——自左向右,摆着白粉、白粉刷、眉笔、胭脂,旁边则是盆、热水桶、凉水桶;中央竖着放了镜子的镜架,之后,在右侧铺开包装纸,分别是梳头工具、搔头工具。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放着漱口工具,镜子正前方铺着座垫。

  起床后用热水或凉水净手后坐到座垫之上。用梳子将头梳理一遍后,再边用泔杯中的米汤细细打理,而后开始细致入微的化妆。

  身上的衣服和熏香随四季变化,时艳丽时清雅,春天的红梅、山吹搭配梅香;夏天的菖蒲、踟蹰搭配荷叶;秋天的白菊、红枫搭配菊花;冬天的苏芳、松重搭配黑方……

  曾经让自己花费很多功夫学习的乱箱中,大小不一的香盆内承载的各种香牌也熟记无比,在竞香时随口便可报出……

  除目式、曲水宴的吟咏、贺茂祭时插在鬓角的葵叶……一切富有色彩的愉快。

  她果然是向往这样的世界,争相斗艳、虚荣、风雅、华丽的生活就是她生命中涌动的血液。就是在她手中桧扇紧握,缓缓走入宫门的那一刻。她放弃了过去那个卑微胆小的自己,代替了那个本该去那里的人,能得到那个人本该得到的一切。

  然后不顾身份地爱上了他……

  他是中纳言家的三公子,他的名字是——平博明。

 

一十 . 长闲日和

  对于四条的藤原大纳言而言,他喜欢春末夏初的日子,不冷也不热。

  然而很快他就热起来了,因为今上召其女儿入职典侍。  

  大女公子令子虽已为今上生下皇女,皇恩眷重,但多一个女儿入宫,对他来说却是多一份保障。

  原本清闲的日子就突然变得异常忙碌,各种物品要置办,还有优良侍女也要物色,对二女公子今子的入宫教导可谓费尽心思。

  而今子呢,自小生活优渥,父母宠爱,日常里穿着水干伪装男童往外跑,甚至背地里舞刀弄枪,上马骑射,男子的技艺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在得知入宫的安排,她明面上柔顺服从,然心中诸多抵触,又想姐姐嫁入皇宫,若自己也进去未免无趣,一心只想逃避,但苦无计策。

  乳母常见她魂不守舍,便与她道:“作为重臣之女,从来无不以成为天皇之后宫为荣,你又何必如此抗拒?”

  重臣之女?今子的脑筋突然动到自己的妹妹全子身上。  

  她想起全子和自己的相貌有八分像,于是心中就有一个主意。

   说到全子,她是大纳言的妹妹和一身份不高的男子所生,后来母亲病逝,她无所依靠,便由大纳言收养,大纳言把她托付给自己的正夫人照顾,正夫人每日操持家务,其后又顾虑到当女御的大女公子,对这个侄女的抚养也就不怎么上心, 虽然也唤三女公子,但长期寄人篱下,立身谨慎,幸而她做事能干,性子又柔顺,便是年龄较小,亦有稳重的一面。

  于是今子就开始计划开来,每次的入宫教导都要全子陪在身边,说是帮忙更衣化妆,记录宫中规范,好早晚复习,母夫人也就随她的意思。她还让母夫人让人抓几贴安神养颜的汤药,以求容颜更加美丽,母夫人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还多抓了几副。当然她不知道那些药今子并没有喝,都进了全子胃里了。

  待到入宫前两天的夜里,今子悄悄把事先准备好的草药叫侍女煎好,这回是今子自己喝,全子为她今夜的异样感到奇怪,而且这次的药,药香味好像不太一样……

  次日,也就是入宫前一个早上,全子一大早就带着捧着盥洗具的侍女去叫醒今子,一看今子的脸,呆了。只见今子额头上居然出现一些红肿的小颗粒,乳母大惊,连忙要左右禁声。自己迅速前往向大纳言和夫人报告。

  两位主人异常震惊,忙到今子房中查看,一边悄悄派人去请医师来看,并严令家中人等不得喧哗,更不可擅自泄露些许。眼看今子就要入宫了,此事发生得异常突然,让夫妇两人措手不及。

    入宫时间已选好,根本不能临时更改,而不去就是欺君,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家族的未来开玩笑啊。

  今子眼看计划已成七八,她用袖子遮住颜面,匍匐在母夫人身边,哽咽道:“父亲、母亲,孩儿突蒙此难,想是无福分入宫,但大局已定,孩儿恳请父亲找人代替我入宫,以全对今上的承诺。”

  “这……”大纳言怒道,“荒唐!这人能说找就找吗?没有我藤原氏的血统,没有相应的准备,哪里能这么去丢人?那是皇家!如今你这般模样,只能尽心医治,我让你姐姐恳请皇上更改期限。唉!”

  “大人,万万不可啊!”母夫人急了,“此事千万不能张扬,更不能让宫中的人知道,否则对女儿前途不好啊。”

  “那我还能找个替身不成?”大纳言泄气的说,“要有得找也好啊!”

  “父亲,都是女儿不孝!”今子抽抽噎噎地哭诉着,她起身边掩面边膝行到身后的全子旁,道,“父亲,要不你让妹妹替我入宫吧!”她复又靠向全子向她低语,“妹妹,姐姐求你了,为了家族的荣誉,请你代替我入宫吧!”

  夫妇两人听了,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下子沉默了。

 

十一 . 梦痕迹

  黎明时分,东方逐渐透白,平权大纳言府邸西南角的三公子厢房中,格子窗半开着,本是洁净的地板上,散落许多写满了诗文的纸张。

  乌木制的文台上,砚台的墨汁已经干透,旁边乱放了许多书法草稿,墨色干枯,其中有张宝蓝色的纸上写着:

  “夜幕低垂,倦鸟飞。

  灯台油尽,芯尘冷。

  几回倩影入梦中,醒来两袖满泪痕。

  孤杯单盏独自饮,谁能倾心解忧愁?”

  而写这些诗稿的主人呢,只见他面色苍白,眼窝微陷,正侧躺在一旁沉沉入睡,身上的衣服带子都没解开,帽子丢在酒杯旁边,装酒的酒壶也倒在高脚盘里。笛子滚到角落处,上面的线穗卷了好几圈,乱七八糟缠在一起。

  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主人遗弃,只剩下他紧紧抱在怀里,那装满了魂牵梦萦的情人书信盒子。

 

十二 . 独乐

  那是今子女公子大约十二、三岁时的事了。

  趁着侍女们都在午休,今子轻手轻脚打开拉门,偷偷换上自己秘藏的水干,悄悄溜了出去。

  好容易才摆脱那又长又麻烦的细长装,再把头发梳成总角,终于可以轻松落跑了,也许回来可能挨顿训,但现在不出去可把她闷坏了。

  她手中抛玩着一个红黄相间的陀螺,闲适地往自己常去的菅原家走去,抛着抛着,一时手劲没控好,抛得太高,掉下来又没接住,砸到地上,又往旁边弹去。这时旁边刚好一辆牛车经过,那陀螺就恰好落到车夫身边,车向前走,陀螺就顺势滴溜溜地滚进车内。

   “啊,我的陀螺!”她惊呼到,忙追了上去。“嗨,等一等——”

  车子还真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穿柳色鹤丸纹轻罗狩衣,内着浅蓝衬袍,露草指贯,左手拿着一把竹骨蝙蝠扇,相貌俊朗,举止优雅。

  他右手中拿着陀螺,看了看今子,只觉这个男童长得漂亮可爱,问道:“小孩,这个独乐是你的吗?”

  今子一把抢过,辩解道:“我才不是小孩!”

  他不禁笑道:“你不是小孩,那你是什么?难道是女孩?”

  他本来只是打趣而已,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沉默,然后迅速跑了,只见后颈处突然粉红一片,犹似四月樱花,美得不可思议。

 

十三 . 笼居鸟

  画卷上的绘鸟飞不出;

  屏风上的刻鸟飞不出;

  衣服上的绣鸟飞不出。

  身穿重重十二单的女子,虽然羽毛艳丽,但翅膀已被剪除,无法轻盈起舞。

  在层层壁代、屏风、几帐、御帘、格子窗的包围中,困住手脚,多少年华,从青丝到白头,全被锁在这后宫薄幸之地,而这,却是自己终老之所。

 

十四 .妻水之月

  如火一般,一旦燃烧,不到粉身碎骨就无法熄灭。

  只因为见过,所以迷恋,所以思念,所以不能放弃地继续煎熬。

  只是第一面,就像闪电从天而降,用那霹雳狠狠烙印。

  往日里听他人谈情说爱,他只是笑而不语,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则酥麻无法言语。

  结局会如何已经无法预料了,迷失的人比盲者更看不见路途。

  平博明公子只知道美好的辉夜姬,降临在昨日,那绝世无双的侧影将成为他永生的追求!

 

十五 . 白夜

  那天不知何故,云层很厚,天空低得触手可及。就像北国的白夜,从早到晚,都沉浸在那天色微明的朦胧与沉静中。让人有种困顿的感觉,似乎做什么事都懒懒的。

女官们悠闲地服侍自己的主人,不论是什么样的日子本就该如此。

  当然,对于缝司的五位典缝来讲就不太乐观了,她打算把好容易借来的唐土扬羽蝶绣出来。没想到今天却是将明未明,要用的五种黑线分辨起来很是困难。

  本就答应晚上把手帕还给飞香舍供职的那位表姐,总不能食言吧?但她毫无办法,灯台的光太暗了。她苦恼道:

  “密密针线难分辨,

  灯光昏暗使人愁。”

 

十六 . 枯之色

  宫中有一位供职的宫人,年龄已经很大了。不过岁月似乎无法让她的内心老去,和传说中的“源典侍”可谓是十分肖似而又不同。她年轻时也是丰姿绰约,多才多艺,而且富有情趣。虽然衰老是令人讨厌的,但是这位宫人呢,她一点也不介意。有的女子过分追求风尚,去穿不相称的娇艳袭色,再带着一副日趋衰老的面孔搔首弄姿,可谓惨不忍睹;又有的人无心修饰,任由自己丑相曝露其外。对于这位虚怀若谷的宫人来讲,顺其自然反而让她自得其乐,然则又像积年醇酒,年华沉淀越发的别有风姿。像她这样的人恐怕不多,人们或抗拒年华衰老,或者因自己衰老而悲伤,全然不若她的豁达开朗。

  “枯枝色虽衰,悠然且自得。

  落红尚护花,残叶向归根。”

  无视死亡,虽然这位宫人是一普通女子,想必五碍中就减少一项了吧?

 

十七 . 夕立晴

  自那日邂逅那名漂亮的独乐女孩,平博明公子很想再见一次,他觉得那女孩很是有趣,瞧那白皙的肤色,定是某贵族家的千金。只是碍于女子的名誉,他也不好向人打探,更不愿和家中侍女提及。在他看来,那些仕女的舌头和她们的头发一样长。虽然感到抱歉,但他实在无法控制萌生这样的想法。

  季夏的一日,恰逢午后一场雷阵雨。平博明身穿二蓝纱质外衣,内衬萌黄里,下穿朽叶色指贯,他赤脚走在廊上,这样让他觉得很是舒适。

  空气焕然一新,庭院里虽然到处湿漉漉的,不过并不让人感到难受,反而一扫烈日的灼热感。庭中花木如水洗过一样,每一片绿叶都熠熠生辉,花朵更是流光溢彩。特别是开得浓烈的紫阳花,或红或白或蓝,都是生机勃勃,炫目异常。

  莫名的,他又想起那名独乐女孩,还真是和这紫阳花般鲜艳得耀眼。平常的大家闺秀谁会这样偷偷跑出来,还穿着男孩的衣装呢?果然是独立特行!他咏道:

  “相识何匆匆,樱色透衣襟。

  雨后紫阳花,色香特地浓。”

 

十八 . 蜻蛉扇

  藤原大纳言家新入宫的典侍被安排住到宣耀殿,被称为宣耀殿典侍,为她容貌光彩照人,被戏称为“耀典侍”。 

  眼下,这位耀典侍的局舍里放置了各殿舍女房的贺礼。许多女房对这位典侍的到来有多种猜测,但她的姐姐是圣眷正浓的弘徽殿女御,此时又添一姐妹进宫,示好之人自然不少。加上以后要长期共事,难免会有些瓜葛。这其中多少存了些妒意,对此耀典侍已经无所畏惧了。既然决意代替今子入宫,她只当过去的自己业已死去。似乎在身份互换的这个现状下,她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入宫后,她把自己的几件个人物品全放在大纳言家中,除了一把扇子。

  扇子是母亲留个她的惟一纪念物。

  而对她母亲来说,也是她相逢的那名男子的物品。扇子上用简洁的笔画勾出了一只停歇在竹竿上的蜻蛉,旁边是母亲的手书:

  “蜻蛉停歇处,悄然遗子息。

  未知飞何方,命薄如朝露。”

  母亲和蜻蛉的命运又是何其相似?

 

十九 . 藤波的春

   耀典侍的长姐弘徽殿女御对于妹妹的入宫也前后帮打点了不少。甚至于她的私心中,入宫来的是这个妹妹让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赠送了许多美丽而珍贵的物品,尤其引人注目的有一套四时桧扇。

  第一件是绘满盛开藤花,花色浓紫深绿,黄蕊晕在粉、白之中,配色巧妙。又贴以细细的金箔,五色丝带的一端是绢制的藤花瓣,衬着青松,显得异常华贵。

  扇子的一端写道:

  “依依小藤花,离枝入皇家。

  共为君添色,迤逦永常华。”

 

二十 . 溪凉的夏

   女御送的第二把扇子则描绘了夏天的景色。一面是泥金底上绘着百花开放,沿途细水长流,蜿蜒不止,扇子上效仿忠岑的夏歌写道:

  “古今同一例,共源不断情。

  况在故乡里,更可常相见。”

  耀典侍对于女御的关照不敢不受,但又因之前今子的缘故而有些恐惶。在幼时这位姐姐对她也是极好的,入宫后对女御的想法她就不能不顾了。此时,又感念女御的开怀接纳,心中一阵感动,泪水便簌簌流下。

  自来此地,日常尤是小心谨慎。虽然脱胎换骨,可是终究还有惶恐之心,对明日之事尚存徘徊,就像冰上行走,何时陷落,她无从得知。

  烦恼之际,她提笔和了一首:

  “藤依常青树,赖以避风霜。

  如今别枝去,前途渺茫茫。”

  写完才发现,这首和歌本应是和在春扇上。

 

二一 . 红叶的秋

  秋扇上描绘的是跳青海波的热闹情景,有意思的是扇面还绘了细细的御帘,那纷飞的红叶,散落在优雅舞者的冠帽、衣袖上,却是无上美丽的。秋日里如此风流的扇子,想来是极为引人注目的。

  看着这把扇子,耀典侍情不自禁地想起唐土中,曾有班婕妤为秋扇赋诗:

  “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耀典侍自入宫以来,与各处人员交往,无一不显示她的精明能干。她自幼失恃,生父身份低微又自有家庭,和她极少来往,此事令她耿耿于怀。在舅舅家的处境令她接触很多日常事宜,也听闻宫中的多彩生活,令她心怀憧憬,如果能入宫供职,她就可以摆脱在当下的尴尬困境。

  待到了宫中,虽然悠闲度日,奈何无法感受到双亲荫蔽下的幸福,有些时候更显得孤独无依。作为一名女子,未来无可依靠让她觉得担忧。虽然她也收到一些殿上人的书信,却不能鲁莽作答,让人笑她轻狂;也不能一概置之不理,被人讽为无趣。女人持身之难,果然步步艰辛。

  没有人知道她入宫前决意代替今子时的那一整夜,脑中思绪奔腾,如滔滔宇治川水。而后一夜之间,那骤然变得像海一样深邃的目光。

  就像本来翠绿的枫树,在立田姬的妙手下,突然改变颜色,艳丽无比,叫人不能移开眼睛。

 

二二 . 雪下的冬

  最后一把扇子,描绘的是冬日红梅雪下开放的情景,扇子两端的乌木骨架各贴着三片竹叶。

  红的炫目,黑的深沉,绿的惑人,而白雪则似一望无际……

  宫中生活绚丽多彩,然人性易受鬼魅迷惑,只有经受考验,才能开得像红梅那样璀璨吧?这红梅枝上,白雪皑皑。宫中环境复杂,全然无法一一道明,唯有身在其中,才能领略到阳光雨露,以及风雪、虫害吧?

  耀典侍认为雪下红梅最适合她此时的心境。

  也许是众人都被她的容颜迷惑,而无法看到她内心的彷徨吧?她乐观的笑容里又藏了多少寂寞呢?

  第四把扇子并没有诗歌,估计女御猜想妹妹定会有所感慨吧。

  果然,耀典侍提笔写下:

  “皑皑雪下梅,傲然立寒霜。

  根深岩石底,心坚迎风放。”

  其志向远大,正如野鸟出笼,在天地中翱翔。

  却未知最后又将如何呢?

 

二三 . 虚

   散朝后,今上命六位藏人陪侍弈棋,忽然称赞起去年入宫的耀典侍。

  难道是她?

  平博明不由两耳一竖,感叹道夙世缘分果然不可预料。

  谁能想到那名独乐女孩长大后会是那样的美人呢?

  虽然只是一件平凡的雅事,却因此窥见了她除美貌外的美好一面。

  自然他要感谢那日被风吹走的唐土手帕;

  也许是要感谢那名粗心的侍女。

  无论如何,似乎是耀典侍给予他阳光,现在他总感到生命中五彩。

  那么往日的岁月呢?

  也许都是虚幻的?

 

二四 . 暗夜行路

  又一次从困扰的梦靥中醒来。应该是异地不安,夜梦扰人吧?

  那梦中正是自己入宫的前一天,舅父舅母在商议后,决定由她代替今子入宫担任典侍。

  藤原大纳言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虽然你不是我亲生,但我毕竟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如今你姐姐遭逢如此意外之变,实乃无奈,仓促之下希望能由你替她入宫。本来是希望日后为你物色一位身份高贵的可靠夫婿,以后好生照顾你,这样方能不枉你母临终对我的托付。而今……万事变化总不由人,也许你宿命中和那九重宫阙有缘。”

  大纳言的正夫人身穿表苏芳里香色的落栗外衣,里面是白色的单衣,她坐在大纳言旁边不住拭泪。对这个养女她也是真心疼爱,但家中事务繁多,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要劝说她入宫也感到依依不舍,她流着眼泪道:“多年来你与我们相依,如今事态变得如此,只能寄望你能体谅我等无法婉拒天恩……况且出仕宫廷,与人交往,才能摆脱我等这般坐井观天的生活。只是,你年纪尚幼,叫我如何不担心呢。现在,我已是‘此时仍见面,心已在相思’……”

  那时的自己,面对舅父舅母的温言婉劝,加上对宫中的倾慕,便答应了下来。及到如今,方知古歌所言:“明日知何处,我身不可思。”隐瞒身份以今子的名义入宫,这才短短时间,她已经快忘记自己真实的名字了。

 

二五 . 鸢之早散

  有几天几乎都是没有阳光的,天空将晓未明,恰似传说中极北之方的千日白夜。

  却不知哪来一阵怪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裹挟了残落的枯叶刮过渡廊。

  耀典侍身穿白菊的小褂,正想叫人去关下格子窗。一时那空中一声尖锐的啸音,却是一只鸢从窗外的远空疾闪而过。她有种心驰神往的感觉,略微走上前,用桧扇遮住颜面,倚窗远眺道:

  “鸢疾飞,

  博万里云浪,

  试问何物能比高?”

  望罢天空,正转身时,发现离窗最近的树枝上赫然挂了一小块绣花织物。她命女藏人前去取来一看,只见一块小巧的正绢上绣着唐土风格的蝶戏牡丹图。

  一旁侍女小侍从道:“哎呀,这好像是藤壶女御身边的少纳言君昨天丢失的手帕呢?怎么飞到这里了?难道是唐土之蝶也钦慕我们家典侍吗?”

  耀典侍薄嗔了她一眼,道:“既然如此,少纳言君定是着急万分了,送过去问问吧?”

  手帕被装在一个精美的唐土花鸟漆盒里,随盒附上用牡丹色的信纸,写道:

  “乘西风,携飞香,

  唐土凤蝶舞枝梢。

  不知是否是姬君之物?”信上面系着用绢做的牡丹,惟妙惟肖。让一个漂亮的女童送去。

  少纳言未料手帕这么快就失而复得,心中感念,连忙给耀典侍的回信:

  “失我丝鲛帕,得君还明珠。

  思及两重情,永不离我身。”

  后来果是不再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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