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宿缘抄(乱序版)
二六 . 言叶 弘徽殿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因怀孕而迁到此殿的女御正仪态娴雅地和侍奉近侧的女房们闲谈。女御身穿红色青花纹的褂子和深红青花的小褂,腹部稍稍隆起,但依旧非常的优雅美丽。小公主即将三岁了,走路已经很稳了,她正在一旁玩着一个侍女玩偶。她穿着樱色的汗衫,衬着嫩绿和深红梅的下衣很是可爱。 忽然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小公主口中断断续续念着:“辽阔……难波津……” “哎呀,小公主会第一句啦……真了不起!”一旁的乳母很是欣慰,连忙称赞她,异常期待孩子能把整首和歌都背出来。
二七 . 七宝 内藏司的掌藏因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公主即将举办着裤式,以及春季讲经的各项事宜,前来面见耀典侍商议。这位掌藏年纪很大了,她身穿极淡雅的卯花五衣,外罩表白里青的柳色外衣,五官明显有衰老的痕迹。 在宫中,有的老年女官为了掩饰自己的皱纹,粉上的非常厚,动作略大就如飒飒飞雪直下。但这位女官所施脂粉比常人更少,却显出精神很好的一面,其笑貌也更加真诚。她因一首“枯之色”的和歌自勉,故人称其为“枯枝君”。 正事谈毕后,典侍边看着写满物品的账册边对枯枝君道:“掌藏君,此处供奉的七宝中,为何使用的是却是真珠、玫瑰?《无量寿经》曾说以金、银、瑠璃、玻璃、砗磲、珊瑚、玛瑙为七宝,不知缘何又有一说呢?” “是。”枯枝君回礼道,“《法华经》所言的七宝虽有相同之物,但也有所异。想来解经书之人有不同的想法。比如那玫瑰,其型美,其色艳,其香浓,然枝上生刺,空手极难摘取。在唐土亦有种植,但时人爱牡丹更甚。虽然生命短暂,但如此美丽之物难道不能称之为宝?而真珠,是贝母终生精华之所在,虽然不若金银色泽璀璨,也不如玫瑰香浓,但一现世人眼中,却是掌上明珠一样惹人瞩目。这种隐忍之美德的绽放难道不视为宝?更且,金银这般物品乃无知无觉之物,弃之亦不可惜。唯有真珠与玫瑰,都是生命之美。如此,便是宝上之宝,又有何不可呢?”枯枝君深愔佛法,见解也与众不同,听之则如醍醐灌顶,让人落泪。 耀典侍深以为然,枯枝君的畅言,使她仿如回到幼时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不禁对她另眼想看。想来,这也是未曾想到的缘分吧。
二八 . 花吹雪 耀典侍任职次年的如月下旬,今上在承香殿举办花宴。各殿女御女房纷纷穿上流行的唐衣前往。花团锦簇,御帘后坐得济济一堂,五颜六色的袖口比那春光更加明媚,纷纷从帘下逸散出来。 探韵赋诗后,日已西行。舞乐齐备,却是歌舞如潮。 那日,中纳言家的三公子平博明精心准备,以娴熟的技法和优雅的身姿,表演了《柳花苑》。 舞时,吹来一阵春风,那粉色、白色的樱花恰如飞雪,缭绕在他身边,可谓艳丽无匹。年少的郎君,美妙的舞姿,天时地利人和,使得其后的舞乐显得平庸无比,皇上因此特赐御衣一袭。 如此特殊恩典,实在可贵。受赐后,他落落大方的上前拜舞谢恩,姿态也比常人优雅。袖子轻舞时,袍带飘飘,富有仙人风姿。 因而平博明公子的大名则传入内里,为女房们不时传颂,认为光源氏风范在此君身上彰显无遗,这么一个优秀的男子自然成为女房们希望交往的对象。 宴后散会,耀典侍回到宣耀殿的局中,脑海里一直浮现他的姿容,只觉头晕目眩,芳心缭乱。不想一面之下不能自拔,却未知因何而动心。 “贪看春樱阶前舞, 叹有垂帘妒春光。” 然而如此大胆的和歌,她也只能在心中默念。再怎么希望自己变成春光去倾慕春樱,实际上却是不能够的。
二九 . 千鸟 文月某日,耀典侍服侍中宫合香后返回宣耀殿,经过式部君的门口,恰巧看到她正认真的阅读信件。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似乎写得满满的。 和式部君交往甚密,耀典侍便随意了些,她走进道:“在看什么那么认真呢?应该是‘鸿雁翩跹来’了吧?” 式部道:“你就莫要取笑我了,我这是‘无处置邮传’,又哪来的鸿雁?是这家祖母来信中说到千鸟齐飞的情形呢。”她穿着表苏芳里萌黄的躑躅外衣,芒的五衣,显得文静清雅。 “千鸟齐飞?”耀典侍奇道,“宫中想是人声多,日常鸟群就很难得了。如能眼见此景,那该是多么宏伟!” “家祖母信中写道,那鸟群围着她修行的那片山头整整绕了半个时辰,黑压压一片。后来才发现其中有只灰鸢从其中腾挪出来,厉叫一声才飞走。本以为弱肉强食,天道如此。却没想到,那群鸟却能以此改变自己的宿命。”式部轻声言道: “燕雀虽弱小,志同可驱鹰。” 耀典侍在一旁坐了下来,将桧扇放在一边,取来文案上的纸笔,写道: “深宫帐几多,人心藏扇后。 蜚语似悬河,不敢放肆说。” 良久,她苦笑道:“虽然我们有心与人交好,却总被谣言驱逐,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式部见典侍如此道来,想起前些时候自己与凝华舍的大辅命妇有些过节,心绪恶劣,便又说了些闲话,把此事搁置了。
三十 . 萤 那年的夏天来得似乎特别早,暮春就开始炎热起来。也许是两情相悦所得的快乐成倍增加,所以才觉得那样吧? 本以为是没有期望的爱恋,却突然天降光明一样,得到了一个锦盒。 锦盒是用精美的深红色唐土团花纹锦制作的,锦缎的光泽非常迷人,盒上的水引也绑得很优美。随盒附上带了露水的藤花。锦盒内是厚厚的一叠信纸,五颜六色,竟然是不同时间写的,那人似乎要一下子把热情绽放出来。 锦盒盒盖内写道: “只觉恋情如烈火, 焚尽一生一腔情。” 没有试探,没有怀疑,来信人一反俗世男子求爱的顺序: “若是没有回音,就请烧了我的念想吧。” 伴着无奈,那份炽热却无法阻挡,只想自己化为飞蛾,在那热情中死去。 花宴时那如飞雪缭绕的俊美身姿,随着时间流转而来的思念,令人无法忘怀。 怎么办呢? 面对如此深情的期待,便是没有爱恋的人,都会因此深为感动,何况心中已印上了那人的身影,那便对这份情感匍匐下高贵的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送回的返歌写道: “身似飞蛾,心如萤烁。 落花随水,三生彼岸。” 只想约定三生,许以未来,便是畏惧犹如萤火忽明忽灭,也只想投身到他的怀抱中。 仲夏的某夜,她又收到了一件礼物。用最轻薄的透气纱袋装了许多萤火虫,在夜晚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真是令人喜爱。 打开绑在纱袋穗子上的信,里面写道: “春蚕丝尽时,萤光烁一夏。 此生饮弱水,三千取一瓢。”
三一 . 八重潮风 弘徽殿女御所生的公主着裤式举办得很是郑重。各色用具物品,衣物都按小公主的身量来做,可谓小巧可爱。前来祝贺的人所赠的礼物也都富有童趣,那些精致的玩偶、五彩的绣球都让人爱不释手, 仪式那天,小公主站在棋盘上,短短的头发刚留到耳后,小小的身体显得很娇弱,藤原大纳言理所当然的成为小公主的保护人。他把小公主的两条背带交叉在胸前打了一个结,笑容满面地说道: “亭亭小松植,梅梢喜鹊立。 春光无限好,依依待莺啼。” 小公主格格一笑,甚是顽皮,刚从棋盘上下来就扑到帘后的母亲身上,笑容甜美可人,让人忘却烦忧。 “母亲,母亲,您上次说要给我的贝贝呢?” “哦,你说的是什么贝贝呢?”女御故意问道。 “贝贝就是贝贝啊,您不是曾说‘八重’的那个嘛~”她可爱的稚嫩童音,让一旁的侍女们纷纷掩袖轻笑。 大纳言也很感兴趣,道:“是什么呢?” 乳母回道:“回大纳言大人,小公主说的是耀典侍所送的一套贝合,乃是前代伊势典侍流传下来,所绘的乃是伊势美景,夫人看过赞口不绝呢。” “哦,前代的伊势典侍啊……”大纳言大人听闻此人,似乎回到那繁华似梦的时候,当年那位入宫后,宫中一时繁华似锦,但盛极而衰,特别是那一阵海风来临后,八方潮生,一切都变了,那些美丽的女子一个个陆续退出了宫中,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真让人扼腕啊。 “经年又见贝合盒,恰似八重潮风临。”
三二 . 寒明 今子女公子十岁那年和她母前往某寺参拜观音菩萨,时逢寒尽春来,却是旅途辛劳。当年生育时也是在这个季节,母夫人发愿要前往供奉,拖延多年心中越发愧疚,终究选了一个寒冷的天气出发,以求神明消除不敬之罪。 虽然牛车中装了厚厚的垫子,又带着火炉,但依旧挡不住春寒。待行到寺外宿所,一行人都冻得瑟瑟不已。进入到原先与某户人家约好的处所,不想那边有别处女眷先入住,要另选宿处又倍感麻烦,也不愿让人觉得恃强凌弱。便勉强入住。所幸对方人数不多,而且看起来也是有教养的人家,待打点铺塌后,一行人也困顿不已。除值宿的武士外,其他人都沉沉睡着。 次日清晨,母夫人指点侍女们把装好的各式供奉物品取出来仔细摆放,今子趁众人忙碌不已的时候偷偷溜到廊外,只见户外积雪消融,正是最为寒冷的时候。她看着没人关注她,便很不雅观的缩着肩膀搓着手,没走两步就看到自己所住的屋子隔壁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童,正趴在窗台旁往外看。 没想到,这里也有一个特殊的人呢。 今子平常所见的大家闺秀也都是藏在帘内的,特别是自己的姐姐,规矩得很。而她却是让母夫人烦恼不已,老是被训着不可让人瞧见,做出有失高贵血统的行为等等等等。 “啊,你好啊,你在看什么?”今子悄声地对她打招呼,她也不敢惊动大人。 那女孩冲她粲然一笑,露出了有别与平常所见的洁白牙齿,让人觉得口角生辉:“我看这雪融化,应该很快就要长出美丽的花朵吧?” “不一定是花朵,青草也可能吧?” “青草也是可爱的啊,‘离离园中草’嘛,外面很冷啊,你要不要进来里面一起取暖?” “好啊!” 就这么着,两个女孩因缘际会,在忙碌的大人所不知的情况下结成了朋友。 女孩叫蛮子,乃是当年跟随杨贵妃避难到本国的侍女谢阿蛮之后裔。住所居然是离四条不远的某汉文博士家,那汉文博士对唐土文化十分精研,因此娶了蛮子的母亲。 蛮子母亲的娘家因为血统关系,并没有忘却故土的风俗,家中女眷有时会到离大内不远的私人领地,换上男子衣装,仍效仿唐土女子骑马习射。那汉文博士也不过问,甚至还有些欣赏。蛮子家中虽然习惯都和本国人相似,偏还带着一份大度的唐风,自然与众不同。不仅汉文诗词皆会,习射骑马也不在话下,唐人毕竟是唐人,比之本国女子龟缩一隅,她们的天地真是宽广啊。 今子非常羡慕,回到家中,就经常找机会偷跑出来找蛮子玩,也随蛮子学习骑射,居然有模有样。母夫人也发现今子的异状,却因为宠溺,加上今子死磨软泡,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拘束。 以今子的能耐,自然无法察觉每次自己出行,身边都有母夫人命其乳母的丈夫悄悄跟随。不然哪里放心得下?
三三 . 半夏生 一日下朝后,平博明公子刚换下官袍不久,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大藏少辅藤原浩丞来访。 大藏少辅乃是藤原权大纳言家的长公子,比平博明略长,两人打小玩到大,关系十分亲厚,彼此也就不甚客气。 大藏少辅自己带了酒和佐菜来,两人对坐闲谈很快就把酒喝完了,仍觉无法尽兴,这时作为主人自然就得负起责任。 平博明公子把自己秘藏的好酒也拿出来,道:“此酒名‘汇雪’,乃取寒冬之泉与特殊酒曲酿制,入口冷冽,但却极易入醉。” “醉了好,醉了好!” 大藏少辅穿着生绢的单衣,因为炎热,领口敞开,带子松松地系着,他面色微醺,端着酒杯道,“人生能得几回醉?喝!”他潇洒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平博明公子笑而不答,今天大藏少辅估计又有什么苦水要跟他倾吐了吧?听闻他在追求宫中一位典缝,看样子是碰钉子了吧。 当汇雪酒几乎见底的时候,他们都变得醉醺醺的,便肆无忌惮地畅谈开来。 “像我家那野丫头……可是让母上头疼不已。” 谈话中,大藏少辅酒醉后口风不紧,絮絮叨叨的把自家妹妹的缺点说了出来,真的是太轻率了。要是被那些嘴上不牢的人听到,定会传得满城风雨,待到将来着裳后,以这样的情况,就算门第高贵,又怎么找到优秀的贵公子呢? 所幸平博明公子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人,对这不小心泄露出来的闺阁逸事可以微笑倾听,却不会四处散播。 原来,那个穿着水干的女孩是权大纳言家的二女公子啊,果真是一个特别的小女孩呢。 此时,庭院中的半夏新生幼叶,嫩绿异常。
三四 . 风去 无可留恋…… 在所有的伤悲和眼泪都已留下的时候,她的心已经死去。 如果说还有什么牵挂,那些牵挂也无法成为真正的羁绊。因病离宫回到母亲留给她的京郊別苑修养了几日,刚好转后就萌发了遁入空门之意,这意外的想法居然让她心中一轻。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竹林掩映的山寺之下,沿途舟船换乘似乎是无知无觉,居然安然无恙地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恳求船翁不要透露她的行踪,那船翁心地不坏,见其装扮高贵,怜其弱女子流落至此必有难言之隐,便答应了她,导致后来平博明公子遍寻不着。 全子已经被抹杀、宣耀殿典侍也不是真实的她……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一时云烟。 她爱对了人,可也爱错了人。 她顶替今子的官位,但并不想连爱情也被代替啊 入秋后冷冽如斯,四周竹叶青青,飒飒作响。通往山寺的小道上,一位衣着艳丽的女子缓缓步行而上,红叶色袭的衣袖和袍裾被山风吹得膨胀而起,如盛开的花朵,一头及地的乌发也随风飞舞,隐约带着略凉的涩香。 随着一声钟鸣。 这世间少了一名花容月貌的女子,多了一个看破尘缘的渔女。
三五 . 火钵 新年那天正逢天气晴朗,虽然积雪尚厚,但世间所有的人都格外用心地在年前做好扫除。正月里齐齐精心上妆,穿上祝贺的新装,纷纷向今上、三宫表达祝贺之意。 今上与中宫体恤众女房节前辛劳,特意赐每人女装一袭,高位女官还赠送精美的物品。 耀典侍一回到自己居所的局内,她的侍女便迫不及待催促要看今上所赐之物。打开描金木匣,里面放置着一个唐土三彩瓷瓶,瓶内装的是唐人饮用的茶饼。典侍也没想到居然获赐如此稀贵之物,也不禁高兴了起来,寻思邀请几位好友一同品赏。 一日,当格子窗外对面房檐下还悬垂着灰色冰柱时,典侍的好友式部君、梅壶女御的少纳言、枯枝君都收到了邀请。众人依次前来,从容地坐在高丽青地锦的茵上。 只见式部君身穿二倍色的五衣,木贼小葵纹的琉璃色外衣,稳重中透着雅致;少纳言身穿松重的五衣,表青里紫的轮无唐草外衣,绚丽优雅;枯枝君穿的是梅染的五重衣,青色单衣,上罩白丁子薄色外衣,爽朗悦目。
耀典侍的局内布置精巧细腻,角落一个练色竹器内插着的山椿洁白无暇,仿佛连叶子的颜色都是仔细挑选的,颜色很是相得益彰。身为主人的耀典侍穿着表白里红梅色的细长,内着葡萄染的臥蝶丸小袿,白色的单衣,长长的乌发柔软地向后披散在席上。 众人都感叹:怎么能生就这般美丽的人呢? 屋内的火钵中柴火燃烧得正旺,炉上架着的水壶也往外冒着热气,一旁的茶具一应俱全。这春寒料峭下的严严积雪,将会因这场宾主相欢的茶会而散去吧?
三六 . 提灯之祭 特意从东京跑到爱知去参加诹访神社的提灯庆典。 虽然搭车的时间不长,却有点心焦,冥冥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6组12顶的巨大灯笼,火红的颜色很是刺眼。人群来往如织,似乎找不到要找的那个人。 好容易见上面了,却又说不上几句话,好像离得越远就越看不到他的心了。但她的性格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到处找话题聊,拉着他买各种零食,捞金鱼。本想气氛正要缓和了,却没想到灯笼的火灭了,那掠夺人心光明的恶魔又跑出来肆虐,而自己又不能不管。来不及和他说一声就匆匆离开去变身。 恶魔是被解决了,但对方也让她吃了点苦,手上和脚踝都有伤,在战斗服的特殊效果下很快就痊愈了。 没顾上擦干净血迹,她又匆忙返回去找他,装作人群挤散了。 他似乎很艰难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两人在沉重的沉默下一前一后地行走,缓慢、压抑。 直到快到她家门口时,他终于开口了:“其实,美奈。你不用那么介意我的想法,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他从怀中取出帕子,走到一边的水龙头弄湿,再走过来面对她,蹲下来轻轻的帮她擦拭脚踝处的血迹:“很疼吧?你每次都把自己弄伤,而我却一点保护你、或者帮助你的力量都没有。” 她心中一惊,心沉了下来,体温似乎都降了下来。 “我不会告诉别人。其实我知道,你,还有你的朋友们,月野、木野……你们都……” “请不要再说了!”她觉得自己左右为难,自己对他也很愧疚,但她能怎么办呢?毕竟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事,就算媒体有报道,但那也只是假象。 一时间她无语地呆愣着。 “美奈!”他勉强从薄薄的双唇中挤出几个字来,“请原谅我的懦弱和无能,我没有力量,没办法像那位假面先生在危急时刻保护你……我们分手吧。” 说完,他飞快的离开,他知道自己无法面对她双眸中泠泠泪光,珍珠般的泪滴顺着面颊,缓缓落下。 美奈没有追,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在使命和爱情上,终究只能对他放手! 宿命的血统啊!像那位错爱的老祖母,惟有别离才是唯一。 真讽刺啊,守护爱与美的战士,却连自己的爱情都守不住。
三七 . 枝垂樱 “人间百花落,山樱方含苞。处处飘飞舞,落入怀袖中。” 弥生月月末,山寺外一棵丈余高枝垂樱开满了淡粉色小花,枝条徐徐迎风而动,粉色、白色的花瓣缭乱离枝,点缀山林,抑或落入庭院中,开出一地花锦。 才刚习惯了晨钟暮鼓、持念珠敲木鱼习经卷的生活不久,她就还俗了,原因是她发现自己已不再是一个人。 从前,亦曾有过这样的事,以尼君之姿孕育子嗣,虽然远离世俗,也不应如此亵渎神佛,只是生命亦是神佛所赐,但愿己身之罪不要祸及孩儿。 曾为她剃度的阿阇梨问其姓名,她又坚决不肯透露身份,只说父母双亡,无处归去。阿阇梨怜其娇弱,又见她气质高雅,定有不可说之缘由而落魄至此,倒也没有多加追问,悄悄让人查访。 他和业已出家的夫人膝下并无子女,便不顾旁人非议,收为螟蛉之女,也希望以后所生的孩子能给行将朽木的自己一份新的安慰。母尼君异常喜欢这个女儿,对怀有身孕的她照顾有加,因她是在枫叶变红的时节来到这里,众人便唤其枫姬。 枫姬望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又是欢喜又是忧虑。世人重女不重男却也是效仿唐风,但女子持身之难又何其苦多?若是男孩,大不了随这青山绿水远离尘嚣,当个没有烦恼六根清静的僧侣;若是女孩,让其青春虚耗在此处,又将何其可惜?一想到那和这个孩子关系亲厚的人,又遇到这般情景,她又难以开口,难道回去成为笑柄吗? 她一边远虑将来,一边针线不停,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缝制衣物,已经剪短的头发像一把扇子一样披在颈后,依旧是那么浓密,光亮可鉴。 当初又是什么样的心去剪下身为女子的荣耀呢? 可惜那纷飞的落英无法回答她。 这阳光明媚之际,却又有如此多的顾虑和烦恼,实在是辜负春光。
三八 . 面影 众人都没想到,圣眷正浓被称为今上左臂右膀的耀典侍会突然因病乞假回家修养,修养了月余居然辞职了。 辞职也就罢了,众人猜测是大纳言大人要为其招赘女婿。 谁想,婚事一说还只是浮光掠影的流言,居然又传言典侍失踪了。 因为平家的五位藏人平博明公子长期见不到自己的典侍情人面影,居然悄悄到大纳言家中访问,听到侍女谈论刚回到家中别苑休养的小姐失踪了。为此平博明四处奔走,像团团转的蚂蚁不断忙碌。 可是大纳言家平平淡淡的,一点都没丢了女儿的感觉。并且还异常隆重地让三女以常陆亲王之女的名义,送入东宫,成为东宫妃。 喜事办完没多久,大纳言家正式宣布前典侍因病去世的消息,实在是出人意料的结果啊。 世人听闻,对这位香消玉殒的美女感到异常的叹息。 特别是那位痴情的平博明公子异常消沉,几乎是以酒消愁,落魄不堪。 “昨夜灯影映明月, 今宵月隐寻无处。” 从此歌便可推测那位公子的苦闷之处了。
三九 . 想之川 几经周折,终于探听到心上人最后的消陨之地,平博明公子便让人安排牛车,随身也就一个车夫,两个侍从,一路颠簸过去。 时值酷暑,异常闷热,骄阳和滚烫的地面使人如困蒸笼,就是再健壮的牛车也只有缓缓行走。 相比这蜗牛一样爬行的牛车,平博明公子却是心潮澎湃,怎么都不能平静。他多次催促车夫快点,但车夫汗流浃背而有气无力的样子让他无可奈何。 乘车时间一长,人也就松懈下来,平博明公子也进入昏昏沉沉的困顿中。 只是心中尚牢牢挂念,回忆则不断翻涌,思念就是一条长河,那萦绕心中的倩影就是那长河里面的每一朵浪花、每一颗卵石。 那彼岸曾有忘川,那是亡者归去的地方,而生者却逃不脱想之川的束缚。 第一次看到耀典侍时,她刚入宫,那时离得远没看清,只记得那手持桧扇的背影,长发飘逸,一举一动都异常美妙,如随风舞,如傍柳行。虽然当时没看真切,但印象是非常美好的,因而产生一窥佳颜的冲动,可惜多次去信,典侍并没有回复。平公子并未气馁,乃是时常记录对她的思慕。有一次大藏少辅酒后才泄露典侍闺中扮成男童的趣闻。那时心中直道不可思议,乃知道是宿命的情缘。 直到今上在典侍入宫后次年举办了花宴,他才如愿见到典侍一面。 花宴那日,他精心准备了《折柳苑》,想来是在心上人面前表演,举动间更是潇洒,舞姿翩然,只想博得佳人一笑,倾城一悦。 宴后已经很晚了,但那日月影朦胧,恰似当年源氏公子邂逅胧月夜尚侍的光景,叫人不由得心往神怡。他尾随典侍退出的方向,悄悄绕到典侍住所,躲在树后屏息以待。 当典侍珊珊来迟,他已等得心焦不已。 典侍走到烛火之下,她的美丽骤然展开,犹似傲然绽放的红梅。 只见她穿着萌黄的单,表白里红的唐衣,五衣颜色不是很明晰,腰引自然垂下,犹似飘逸的辉夜姬。乌发长至榻榻米,浓密地披散在白色桐竹凤凰的裳上面,颜色鲜明。她进门前似乎有什么发觉,略微向后一看,露出了白皙的侧脸,似有如无的笑容悄然在唇边掠过。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平公子心口滚烫,不可自拔。 “为恋情丝攀墙顾, 红梅悠然笑春风。” 虽然今次没有攀墙,但到底也是造次了。可是,能见到她的面容简直是让他激动不已,归家后便将其往日的倾慕一起送过去,只想如果能打动她的心扉则抱得美人归,如不然则断绝念想。那时的想法可谓简单,所幸后来梦想成真,不然不知又将是什么样的结果了。
四十 . 雪伞 如果这个冬季有那个人相伴,便是下雪也会觉得富有趣味; 如果这个冬季有那个人相伴,就能像在火炉旁汲取温暖。 如果这个冬季不要那么寒冷就好了…… 涂笼里那封尘的细长匣子,是他早早地准备了的雪伞,本想看她冬日雪中执伞迤逦而行的美妙姿态。 高洁的雪地映衬涂了朱漆的渡桥,那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的长发披在轻罗裳之上,带着黑方的清香袅娜其上,她楚楚可怜地擎着深红的雪伞,身上浓淡不一的紫之薄样五衣流露出无可比拟的高贵之色,不经意地对他微笑,像让人目眩的阳光照耀着冰雪。 “徒留雪伞空思念, 雪姬不知何处去。” 如今,一切都已是空花泡影了。 这个冬季真的是冻彻骨髓呐……
四一 . 御伽草子 夏夜,特别是萤火闪烁,银月消隐,群星璀璨之时,就更让人觉得夜晚的气息乃是漫漫之长。 无心睡眠之际,却想起那位大人昨夜来时所送的《御伽草子》,说是百姓所喜之消遣读物。 不过手上的这本用纸精良,绘图十分用心,特意使用假名,字迹优美柔丽,乃是那位大人亲自手抄,想来颇费心思,这让她不禁由心一笑,她玉腕晶莹,手持书卷的样子让一旁见惯了的侍女也有些发愣。 略略看了一节,不禁因故事的人物而叹息,酒吞童子天生俊秀,他所招来的嫉妒居然会让他心怀恶念,终成鬼怪,诱引女子却残忍的将其杀害,到底是天理善恶不分还是报应循环呢? 虽然书中未曾提及,但从女子心智不坚便可见如是未遭童子引诱,也将被其他人引诱,不是身死,也定是深陷泥潭。 思及此,她内心也颇为苦痛:女子生活于这个浊世,一点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只能藏身在家中。而守卫如林的深宫大内,更不见得安全,女官们为争上宠,因嫉妒而用出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唯有小心慎行才能夺取一个生存的空间。 她心中感慨:藏身闺阁内,安能不对那广阔天地有所向往?不被诱惑呢?又想起那位大人对自己用心良苦,对他的恋慕之心也更多一分。只是不知这份情感是否能 如他所言的天长地久。 神的心都会被蒙蔽,又何况人?有引诱女子的妖怪,就更有引诱男子的恶灵,为什么这个时代充满了那么多的不安呢?
四二 . 朱 人传言,善妒者梅壶也。 无怪乎有此名,多年前的前代梅壶,还有当今天子的梅壶都有此习。梅壶女御出身高贵,聪明伶俐,而且姿色妍丽,入宫后深得主上喜爱。 为常伴君侧,哪一名妃子不是使尽浑身解数? 是那眉心一点的朱红,惹眼夺目。艳压群芳,三千独宠。 曾经的繁华,一梦。 是终结的时候了吧? 缠绵病榻多日,被迁往家中,忍别九重宫阙。 虽然无法好好梳洗,但她的头发还是一丝不乱地堆放在打乱筥里面。 举起日渐消瘦的双手自视,泪珠不由自主的从眼角流下—— 那个温文儒雅的人现在是在梨壶院还是藤壶院?还是召了常宁殿的更衣?不论何时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那么多美丽的女子,而每个人只能收获那么一点可怜的恩宠,不是爱情。 她只是想好好爱一个男子而已。 天从人愿她遇到了。 她能完全属于他,可他却不能。 曾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手中的扇子轻轻拍着,声音温柔,道:“你眉间的朱砂就如冬日的梅花呢,你以后就住梅壶吧。” 他微笑的样子让她目眩。心,也就沉沦下去了。
四三 . 初音 且说平博明公子赶了整整一个白天,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已是金乌西沉,余辉渺渺。蝉音时有时无,四周竹风飒飒,很是凉爽。 使人到寺中通报,公子也疲惫地下了车。他环顾四周,觉得甚是安静,和唐人所言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情景相合。他心中复又悲恸,想到典侍长居此处,该是多么岑寂啊。 不久,随从来回阿阇梨请他入寺,平公子忙拾阶而上。 阿阇梨亲到山门口相迎,道:“老衲脱离尘世已久,礼数不周,望公子见谅。” 平公子还礼道:“小生红尘中来,甚怕打扰大师的清修,蒙大师不弃,放下修行相待,小生不胜惶恐。” 寺内草木葱茏,十分清幽,令人见之忘俗。只是平公子当前心烦意乱,对四周景色漠不关心。 盥手礼佛后,平公子随阿阇梨到寺中偏殿,主宾分座后,阿阇梨道:“不知公子将至,蒲堂简陋,还请公子将就。” 平公子忙道:“大师言重了。若非俗事缠身,小生也希望能静心修行,感受佛的慈悲。” 他顿了一下,道:“此次前来,却有一事想向大师相询。前有收到大师着人送来的信件,听闻此间有一与我缘分深厚之人,然我不能见其最后一面,实在是……” 他话未说完便潸然泪下,忙用衣袖拭去。咏道: “伤悲不可减, 衣袖无干时。” 阿阇梨道:“是有这么一人。原当按其遗愿,让其声名消逝尘世中,但尚有遗珠,又觉不当割舍骨肉亲情,便冒昧去信。未想送信人驽钝无知,未曾等公子问话便回来了,今劳公子亲自相询,老衲知无不答。” 平公子一听“遗珠”一词,霎时又惊又喜,忙问道:“大师所指的是……?” 话音刚落,似乎是回应这血脉的呼唤,一声婴儿脆啼打破了这山寺的平静。
四四 . 朝日影 平博明公子返回大纳言府邸后,心已略安。孩子依旧托阿阇梨抚养,因自己目前未婚,估计孩子未来身份无法贸然领回,只得禀告双亲,从长计议。 因他伤情已稍减,故而精神也振作了起来,家中父母便忙忙的要为他张罗婚事,只想让他早日恢复。 大纳言夫妇很想把孩子抱来抚养,因而想到要结一门亲事才好安排。顾虑到那个无母的孩子,寻思对方身份稍微低点无妨。着人探寻到某文章博士家中女儿众多,便支持儿子去追求,只是平博明全无心思。 倒是某日下朝后,收到书信一封,使者来自某文章博士府上。随信附上的居然是连根拔起的抚子花,在晨辉之下,甚是可怜,便遣人植到庭院一角,远远看去,犹似一抹浅浅的影子。 书信乃是汉文写成,细腻的笔触可看出是女子的笔迹,令他感到很是诧异。 “无奈见花凋,可怜花遗实。 同怨秋冬冷,是否刨根问?” 如此隐秘之事,却由他人道来,平公子内心有种恐慌和不安,但对方既然来信相询,定还有事相告,便回信: “可怜抚子离根去, 盼移沃土得新生…… 不日定当前去拜访,届时还望小姐能坦诚相告,以解小生心中之困惑。”
四五 . 逢濑 是以,遣使与对方约见会面之期,对方不知何故定于日落前在东宫妃私有的京郊别邸来闲苑一叙,平素毫无往来,如今要相谈却是毫无芥蒂,不禁让人好奇这家女子果与别家不同。 此时平博明心境明朗,并不像访问情人那样夜间上访,却是落落大方驱马前往。他身穿白底花鸟纹中国式薄绸直衣,淡青色衬袍,手持乌木折扇。虽然不是刻意修饰,且面容略消瘦,但风采不减,举止越发稳重。 东宫妃的别邸所在之地较为偏僻,平时甚少人前往。听闻东宫妃素习汉文,与那位文章博士的内眷交好,看来不假。 来闲苑打扫得相当整洁,两旁的矮木生长得很茂盛,修剪后的痕迹清晰可见,院中水流清澈,不经意地种植一些女郎、紫草、兰草等富有野趣的花草。 苑内的管理人引导平公子前往寝殿东边的偏厅休息,步入厅内,只见厅中放置着纹理清晰的案几,于一旁设一蔺草团座,案上简单的放置了一杯一茶盏,墙上挂着小野道风的草书,一个巨大的墨竹花器横摆其下,花器中俨然是一微型天地,中国式的亭台,雕栏玉阶,朱梁绿瓦,小桥流水,碧草琼花,青石滑苔等一应俱全,俱是细巧无比之物,室内其他器具与之相比则全然失色。布置如此巧思、超群,可见其主人品位不凡。 正欣赏着花器,忽闻有牛车车辕压着石板路由远而近的声响,想来是那位女公子到来吧?平公子走到打开一半的格子窗,凭窗望去,只见一辆装饰普通的牛车缓缓由西门进入,一名着翠绿色汗袗的女童和一名着细碎花底外衣并青色单衣的侍女从车上下来,另一边等候的苑内侍女上前问候。 其后车帘轻轻晃动,一名年轻女子面遮着一把中国团扇,白皙的玉手扶着苑内侍女,从车上缓步下来,她身穿杜若的五衣,罩一件白底绣兰草纹的外衣,头发与别人甚是不同,一半头发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上别一根翡翠小凤簪,还有一半的头发薄薄地蜿蜒身后,甚是爽朗。 只见她往西屋走去,动作轻巧婉约,恰似蜻蜓点水,又若青柳随风,可谓摇曳生姿。 平公子虽无追求之心,但亦如世间男子那般习态:一旦面对美女,总会自觉整理仪容,务求器宇轩昂,叫人青目一眼也好。 大约一炷香的时候,院内侍者前来请平公子到寝殿一叙。 寝殿内的立障子绘饰了各色牡丹盛放,乃是唐土的富贵花开图,很是大气。东面悬挂一张绘有中国山水的帘子,朦胧可见厢房内女公子那色彩斑斓的服色。 双方见礼后,女公子轻启朱唇,柔和的语调让人如沐春风。她道:“小女冒昧请公子前来,实乃受人所托,那人身份所限,实在是举动不便。”她略略停顿,头微微往旁边一侧,身旁的头发轻轻一动,姿态很是美妙。她拍了一下手。 一侧的拉门拉开,门外跪着一位侍女,身着淡蓝地朝颜纹样小褂,朽叶色里衣,倒是不甚惹目,却也顺眼。 原来这名侍女乃是已故典侍在宫中时的侍女小侍从,当初和典侍一起离开宫中到典侍母夫人留下的旧宅养病,当典侍失踪后,大纳言无奈对外宣布其病逝。 正当小侍从无处可去时,大纳言的三女,也就是当今的东宫妃顾念亡姐的情分,对她很是怜悯,便安排她到別苑,虽然岁月岑寂,却好过留在京中忍受他人无休无止的追问。 这段孽缘终究无疾而终,期间的缘由外人固然不知。 但典侍的憾恨无可避免地纠缠东宫妃,也因此她秘密委托自己的好友帮她到某寺中许下宏愿。又细细查访当初典侍在家养病的情况,才发现居然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懊恼之余,却是无可奈何,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安排。 小侍从作为典侍的贴身侍女,自是明白当如何告之平公子事情的原委,又不损当今大纳言的威名。 听罢小侍从的话后,平公子泪流满面,两袖都是湿的,他沉默了许久,方才起身望着远方月亮,泣吟道: “昔日遥遥望,不知是牡丹。 恋上芍药花,错解我心事。 无奈天作弄,芍药凋萎去。” 原来平公子对典侍的心却是未曾改变,在那累累繁花下,樱花飘拂的花宴夜晚,他已深深的爱恋。
四六 . 友禅染 最近总是做着相似的梦,每次都在那浓烈似火的情感氛围中不愿醒来。 大概是从那天夜晚开始吧。 那天非常的热,但耐不住美奈子的死磨硬缠,便被她拉着去神保町。 一路上美奈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吵,最近她迷上了宝冢剧,她这次要去旧书店找一本奥斯卡的写真,说是奥斯卡的金发和眼眸让她不能自拔—— 不想管美奈要怎么在书店折腾,阿丽的目光倒是被一本包裹着黑底光琳纹樱花友禅染绢质书皮的《枕草子》吸引了,她也就随手翻翻,一下就翻到书中夹有书签的那一页:“叫人向往的事”。 手指接触到书签时,居然感到了一股灼热感。 拿起来一看,是一张很厚实淡紫色的陆奥纸,上面有浅浅的菖蒲花纹,书签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但墨迹清晰,仿佛刚刚写成的,假名体娟秀小巧,写道: “拂晓恨离别, 恋夏夜, 尤恐君心幻如月。” 果然是一个痴心的女子啊,那股痴心跨越了时空来到自己的手中。 所以自己才会被她那如火焰一样炙热的心情感染吧?这样深深的思念用不着退散,她应该会让其继续流传下去吧。 梦中,那名女子身着重重十二单,那漆夜一样的眼眸闪着璀璨的光辉,她的名字叫——今子—— 不对,应该是叫全子。
四七 . 空木 天边刚露白,尚是晨雾缭绕之际,室内低低地传出女子温柔甘美的声音,殷勤地劝着男子盥洗,男子把衣袖挂在角盥的支架上,从容地使用一旁着深青色外衣的侍女递过来的绸巾洗脸。 女主人看着男子的姿容,不禁微笑起来,一旁的五脚鹭足镜台悬挂的八陵镜映出她白皙的额头和异常秀丽的眉眼,波光流转间仿佛连架轴上的宝珠光芒都要被掩盖了。 虽然不想让他那么快就离开,但又恐惹人耻笑,只能苦苦劝他先行回家。 男子春风一度,自是神清气爽,不论何物在他眼中都比往常更加悦目。他见庭中的空木无忧无虑地开放,数朵钟状的小花攒在一起,清新可人。临行时,忍不住折下一支,递给坐在廊下的一名穿表苏芳里蓝色外衣并萌黄汗袗的女童,咏道: “空木丛丛晨雾浓, 旅人流连忘归途。” 女童听罢,微笑地膝行入屋,少顷出来答道: “空木无手挽客袖, 想是旅人真迷途。” 男子听罢,爽朗一笑,道:“你家的典侍君还真是不客气啊~”
四八 . 石灯笼 随着日子的增加,枫姬的腹部不断膨大,已经系上腹带。虽然山中生活清苦,但感受到腹中的胎动,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依赖感,随之而来又是一阵失落,母尼君察觉后询问,她又勉强振作精神,只是言笑间不免敷衍。 一日,阿阇梨探视枫姬后,隔着饰有幅筋的几帐道:“今汝临产日近,想必可稍稍体会为人父母之心情。汝远离浮华来到山乡必有缘故,但汝却时常郁郁不欢,吾与汝义母甚为担心,唯恐心结,扰汝安产。” 母尼君在一旁点头称是,也相劝女儿能开诚相谈。 枫姬听罢,一时无语,方流泪答道:“女儿自幼无缘承欢双亲膝下,常深感憾事。如今多日来受义父母之深恩,不知是何德修来之缘分。只是过去已经如流水不可逆流,故女儿难以启齿。”她的头发虽然重新蓄养,因孕期辛苦,反倒不若以前漆亮,目前也还未及腰部,呈扇形一样披在表黄里白的海棠纹小褂上,显得很是柔弱。 阿阇梨道:“汝之顾虑实不可取,正因为是过去,所以汝当正视而不是躲避。万事万物皆有定数,所求不过一个缘法,这个缘法并不能作为心结而生,但却能借由心扉之敞而现。汝看这门庭的石灯笼,日间外表阳光普照,而灯笼内里都在阴影中;到了夜晚,灯笼内却燃起星星之火,而灯笼外却一片漆黑。所遇时机不同,自然有不同的景象。汝不应只害怕自己所畏惧的,而应克服心魔。佛曰:‘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其实佛之本念并非是劝人完全舍弃情爱,实乃告诫世人不应有过多欲念。欲念生于天地,发乎于情,不能脱于轮回。自在安乐,‘爱’于心中也能成就。如今汝身怀六甲,既无法脱离尘缘,就证明心中‘爱’之深切,此时‘爱’乃腹中孩儿之最强庇护,汝又有何恐惧?为此汝就更应振作起来。” 枫姬听罢泪落如雨,簌簌不能控制。阿阇梨便不再言语,着意母尼君看护,便起身离去。 思来想去,枫姬终于对母尼君吐露心事,但又万般恳求她不可将此事传给那个人知晓,实乃太过执着,缘悭至此,真乃无奈。 想到来日方长,母尼君和阿阇梨为她安心生产,便绝口不提此事。
四九 . 破魔矢 临近新年,连着几天都下着雨。到了二十八日好容易才停,雨后的庭前屋后淡淡地飘着一股梅香,处处光洁如镜,人人喜气洋洋,纷纷将镜饼供奉起来,装饰了松叶、桔子,吟诵不同的古歌往来应答,一时间倒是处处莺声燕语。 元旦那日,耀典侍和众女房拜贺各方退归局内,正斜靠在一张黑木肋息上,正在看着手中的书卷。她穿着今年流行的红梅之香小褂,很符合新年的气息,她肌理白皙,可谓如玉如雪。 “典侍君,有信。”一名身穿二蓝地黄色樱花纹外衣、浅红汗袗的伶俐女童恭恭敬敬地膝行进来,送上一个相对长些的漆盒。 信乃是四条的大纳言大人遣人送来的,打开一看,只见内装一支桐木破魔矢,红白色相间的箭羽颜色分明。箭身系着护身符、金银二色的铃,还有绑着五色丝带的祈愿板,祈愿板上写了密密小字:“祝君千春,福寿绵绵。松植亭亭,岁岁青青。”箭矢乃是少见的镂雕,上刻不动明王独钴威严降服四方魔煞像,工艺相当精美。随矢附的信乃是用很厚的陆奥纸写着: “愿此破魔矢,驱散阴霾雨。 佛光普照下,安乐随生涯。 日间行经某寺,顺道得来开光破魔箭一支,就放到横梁上吧。” 一旁的小侍从约略从旁看到一些,笑道:“大纳言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细心呢。” 长辈所赐,理当接受。典侍放下手中书卷,整理好裙裾,让小侍从到砚箱中取出一张中国纸,仔细盥手后执笔回道: “佛光普照下,苍松岁青青。 托庇苍松下,无忧渡生涯。 适逢佳节,女儿遥祝父亲大人福寿千春,齿固岁长。” 此外又约略说了些随侍宫中的见闻,在此就不一一敷述了。
五十 . 静寂之森 又到了夏季,一辆牛车悄悄的在路上行驶,装饰并不惹目。驾车的车夫衣装整洁很是精神,跟从在车旁的几名护 卫亦是身手利落,随身佩戴着优良的弓箭。 牛车内乘坐的是平博明公子偕同其妻子蛮子夫人——他原来也不知道居然和她有这样的缘分。总觉万事如梦,原本已是断绝尘缘的心,却因不忍幼子无依无靠终究无法狠心出家。 现在的妻子蛮子乃是朝中某文章博士家的女儿,说来这名女子和平公子也是宿缘不浅。 在未与公子交往之前,她乃是当今东宫妃的挚友,家传汉学,素习唐风,和本朝女子的温柔多情相比,本性宛若艳开的牡丹,但为人处事却又是春雨润物,你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但因出身不算高贵,大凡贵族公子为自己的未来所计,并无多大热情前去结识。 也正因东宫妃的缘故,蛮子夫人和已故耀典侍亦是熟悉。有此一重关系,当初典侍临产前还和之联系。阿阇梨在典侍故去后派人送信至京中的平公子,那使者匆忙离开便是为了送信给那时的蛮子女公子。 其后更是受东宫妃所托,与平公子会晤。此后年节,逢心中有感,便互通音信,谈些无关紧要的话,无关风月,却自心安。 在他人眼中却是以为两人已是热恋情侣,平公子的双亲心中略微安定,往日劝儿子前去走动儿子无动于衷,如今儿子已然和对方互相通信,只是怪道怎么儿子一直不曾亲自去访问。 那年平公子到京郊办事,归途遭遇时雨,未能及时返家。因临近东宫妃的产业来闲苑,便前去借宿。碰巧蛮子女公子也宿在苑,她受东宫妃委托,经常前往別苑管理其产业,一切事宜都井井有条,俨然是半个主人。 雨势虽不大,却是绵绵不断。枯坐甚是无聊,平公子生性跳脱,便邀约佳人: “闲待秋雨雨未停, 不如借雨话酒歌? 虽然此间不宜饮酒,但闲谈无妨吧?” 往日频频通信,两人反倒不如世人那样拘束。蛮子女公子闻之一笑,欣然同意:“闲谈甚好,不若一起对弈?”于是让人卷起帘子排下棋盘。 本应是极为亲密的情侣方有此举,然两人此时并不在京中,心中坦荡并无杂念,而下人们乐见其成,亦无阻拦。 籍此,平公子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蛮子女公子,虽然她用团扇遮面,但仍是让人眼前一亮。只见蛮子女公子的乌发高高挽起,仅别一根青玉簪,眉不画而翠,面不粉却白皙。身穿唐风粉襦绿地龙爪白菊的长裙,绰约仙姿,行动间隐约一阵菊花香,自在风流。难怪唐人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自耀典侍故去,平公子对女子并无绮思,今日一见蛮子,却感到心中有些动摇,不禁出了神。 蛮子女公子对平公子的失态却不介意。因为平公子亦是卓尔不群,隔帘窥看是一样,如今毫无阻隔相见又觉是一样。她亦听闻平公子待已故典侍深情之事例多不胜数,深觉如此痴心男子世间稀少。比之风流薄幸的男子,平公子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存在,甚为之赞叹,私心也觉可慕。只是因对方钟情故友,自己便无他想。 只是今日似乎有什么不同,世人爱俏无可非议,却难得对彼此脾性相合。或许这便是宿世情缘,看似无缘的人,一待时机,却是水到渠成。 拂晓天明,一夜秋雨后,庭外比往昔冷了一些,別苑所在的森林,异常静寂。 帐台的垂帐四面盖得严严实实,春光一丝不泄,帐外的棋盘上黑白子混淆,已不知胜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