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日午后风晴,六条偏厢一片寂静,人俱不见,却原来是难得那风夕惹女公子小憩,乳母惟恐有人惊扰,故将人等遣散,只有两个近身命妇守在廊下,时时趋赶雀啼虫鸣。
女公子醒来,未曾惊动人,只随手拭去梦里清泪,倦倦的靠在锦垫上,对着尚侍送来的画像发呆,眼见那图上人儿一个娇憨,一个可爱,俱是天真无愁的表情,相近相偎,更显得如今对图伤心的孤单凄凉。忍不住又滚下一串泪珠,竟不去擦。只对着随画像送来的词笺叹息。
那纸笺裁剪精美,花纹细致,却是公子心爱之物。
当时进贡宫廷,尚侍命人采选了一批精致的纸张馈赠,女公子初不为意,一日接到昭华公子的诗句,用笺作答,昭华公子两相比较,才发现他人所得纸张不过上等供奉,独女公子所得,以柳枝为纹,独树一格,竟是尚侍特意所选,女公子知此原委,视此笺为命,只与尚侍往来应对,就连昭华公子托情索要,亦不曾再得。有好事人传,名为:柳笺风词。
“这一去,倒叫小姐以后如何落笔?”说话的,却是廊下侍女, “ 听说那安倍公子所在山遥路远,恐怕再寻不到合用的柳笺了。 ”
“ 只你枉自担心,先不说此一去,仅陪用的器物竟不知有多少,又哪里会少了小姐心爱的东西。何况听说那如水公子也是位风雅之极的人儿,弄出个水笺也非难事。 ”
风夕惹听了,也不开口,只心中暗暗道:人人只道此笺珍贵难得,却哪里知道,纵纸笺价值百金,又哪里比的上其中内蕴。散华与我,如风伴柳,无柳,风不动;无风,柳不舞。若非与散华,他人或笔或纸,与我何干?其中深意,纵然是近亲侍从,终究也难以相通,这天下唯一可懂的人,果然只有宣耀殿里那一个人了。想到这里,从书盘中提过笔,写道:
交颈一刻已难忘,思君不见两茫茫,此去瑶台无归路,遍遣柳意舞东风。
再侧耳听,廊下讨论的竟只是那如水公子的种种风流才情了。女公子有些厌了,刚要开口,又听得:
“ 自小姐懂事以来,每日不知要收到多少公子的诗作,只求女公子点墨相和,可为何那如水公子竟然从不曾来拜访? ”
“ 那公子远来,想必不曾知女公子的才学。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
风夕惹本是纤细的心思,只是平素全部心肠都在一人身上,对身旁种种竟视而不见。如今一经指示,便忍不住思量。
那公子入京时日已久,竟不曾拜访,莫非他嫌我庶出门第,因家族所迫,所以心存不满,故意冷落不成?只是听闻此公子武家善谋,若有嫌隙,又何必远道而来,既然已来,又何必再作此态?
转想,当日宴会之时,分明是兄长欲使我先识此公子,常人之心,对婚约所定之人事,必然应有几分好奇,我当时倦倦,是因我心中早有倾情之选;但观那公子也是百无聊赖, 有违常理 , 岂不是十分可疑?
再忆起昭华公子曾送来的诗作,其中几首其中思而不得,辗转慕之的句子分明是新近之作, 又将几日听闻此公子的情节一一推敲 . 恍然道 : 难怪昭华公子几次三番暗示 , 莫非他已察觉 , 这如水公子竟亦别有隐情心不成 ?
想到这,忍不住唏嘘,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我只道天下可怜人独我,却原来那位公子也有难情,这样想来,对这位公子也产生了几分同情,暗道 : 你应婚而不见,忠情而不得,其中的苦楚想必也是日夜难安,只是你既然另有所爱,就该依情所示,才显得气概。又何必应下此姻,使你遗憾,更另我断肠。莫非你所爱之人也是远在天边而不可求不成?注定此一后,你我俱是绝无欢愉之日时,我自不忍恨你,但又如何能不恨你?
所爱之人,竟不能爱,欲恨之人,又恨不得。其中苦楚,连那散华也无法告之 , 如今竟只能日日梦啼不成 ? 想到这 , 只觉得心痛若刀 , 哭道 :
梨花含雨菊沾露,两处伤心各自知。秋风吹过不肯怨,此中别恨又怨谁?
(二)
自姻婚之期初定 , 藤原家便开始忙碌,凡典章礼仪皆选得用女房一一反复商讨推敲,必不有失之毫厘。藤中纳言也不免寄言于风夕女公子,女公子却令乳母再三答谢,言:一切由兄父定夺,莫不从之。藤中纳言初疑风夕女有遥嫁之隐愁,便请昭华公子探访六条院,却见此女公子劳作憩息皆类时往,进退如常。
公子又收橘家二公子廷朝对答诗句,隐其名,录墨成笺,假托友人作,与女公子赏评。风夕女公子或有赞赏,曰:妙人得天思,佳句自成芳;又曰:其句翩翩,其情翩翩。往来次余,公子现作者名,更录绝妙句,诉以女公子,又间或讲述琴会诗宴之趣,无不赞如水公子大雅,于是种种,(风夕惹)忍俊,拜:些许事,怎可劳兄长反转展测如是?
公子瞠目,方叹:以藤原家绝无悲嫁之女,若有不从,不妨明之。况与(散华)之情谊,岂忍强之?自(婚姻事)始,(汝)竟不曾过问,或喜或怒,不肯回复,又或闻此公子风流 …… 若因此成怨,岂不负尚侍一片期期之意?
却原来是奉尚侍暗意。风夕暗暗感伤。心思:我与你自小相知,其情更胜他人。但你只道我将你看做可心姐妹,却哪里晓得自那夜以来,我待你已不比非常。若你如韶华公子,我宁负家门,也必会将这番心意诉与你知,纵被人耻笑了去,于我又有何妨?然此事关乎你的机密,(你)更又已居宫廷,我岂肯因一情之私,陷你于是非而不顾?你只道我渐渐远你,却那知我日夜所受之心苦?我这番心意,他人纵然不知,但我既如此重情与你,你又如何能不曾知觉。纵是不知,又岂能将我推与他人?你托付公子探访,望我能渐情于那如水公子,我又如何不知道你对我是一片关心。但我既心有所属,纵然那公子是神佛降世,天人重生,又岂会转移半分? 这天下(公子),我偏重你一人,既此生无缘,其他或水公子,或木公子,于我又有何异?终以你之无情,换我之多情,既然你意已定,我便使你宽心也罢了。
想到这, 暗忍心伤,强以袖遮面,长拜:此公子之学才,吾尽知矣;更此公子之风情,吾亦尽知矣。缘分天定,少年公子性本多情,何尝更有藤中纳言复得之? 吾但求相尊如宾。可但请寄言长兄:佳事难得,绝无不从。亦务请宽尚侍之心。
公子无语。
(此事)传入宫廷,尚侍秉退从众,暗道:我与你自小相知,纵然长兄弱妹亦不能比,但你素来善察人意,又为何不曾见我之真意?你只当我是族之娇女,只以姐妹之心待我,却哪里知道,我对你已有非常之情,又岂是姐妹之心可以言之?你愈长愈持礼仪,渐渐远我,又哪里知道我对你已是越长越存亲密,竟不能自己。若我真是那女公子,我定然以你为我,盼你幸福;若我能是韶华,定禀告兄父,将你留在六条一生不弃。但我身负机密,又困在宫廷,又岂能将这番情谊泄露一丝一毫?他人不知,你又如何忍心不觉?又更我怎会不知你?(你)虽表以柔顺,内心却极桀骜,那如水公子韵事风流在先,纵然他是绝世公子,你必不肯再屈情。但你既有不满,便应诉于我知,我自当为你图之。然我几次三番试探,你却不肯,难道你待我已无半分眷恋?你只道但求相尊如宾,但我又怎忍你如此一生?你执意(婚姻),又莫非你果然动情于那公子不成?也罢,你始终不肯识我,我又何必阻你好事。便让你嫁于那美公子,使我日日思之念之,为你悬心至死,才好叫你知道我的真心!
想到这里,更叫人选采各色礼物赠送,竟再无他言传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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