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篝火 其之一 御部晶子

林泉帝本为法皇荣政院的第三皇子，与废帝弘华帝乃同父异母，其母寺礼门院当时为弘徽殿女御，乃为左大臣的姐姐藤原门子，荣政院的第四皇女下嫁给左大臣，于是左大臣一门盛极一时，左大臣家的儿子与女儿均为当朝权贵争相求取的对象，为了攀上这显贵无比的一脉，各家互相较劲，竟闹出不少笑话，此等野闻逸事流传至民间，至今也是匪夷所思的吧！

今上颇思苦夏难度，于是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移驾至钓殿举行荷花宴会，左大臣家贵族公子均打扮得风流潇洒，姿态随和，洒脱不拘。大公子一条忠羽身着白地蓝藻纹中国式薄绸常礼服，并淡蓝衬袍，手执尺八萧，朗目不凡，形容俊逸；二公子葛之叶身着黄底花鸟纹高丽式衬衫并雪青色常礼服，手握花绸面香檀木桧扇，脸容清癯，飘洒不凡；三公子中宫大夫佐为身着紫莓色底并莲花纹常礼服一件，墨绿色指贯，袖袍一端隐约露出斑竹短笛的丝绦，眉目如画，唇角含情。右大臣家大公子藤原君弈身着秋香色常礼服并朱色指贯，庄重大方；二公子藤原隐湘着荷花纹样常礼服并银灰色珠光纱衬衫，面若宛玉，眼底生情，内大臣家、大江家、平家的贵公子也是各展妙姿，不拘一格，容光焕发。于是林泉帝深感喜悦，并向左大臣赋诗一首：

“ 夏荷袅香穿帘过，璧人双双池中坐 ”

左大臣回诗到：

“ 朱颜未改东床在，滟波流转幸此生 ”

今上颇为赞叹，觉这左大臣毕竟才华独步，不仅朝堂之上寸步不离，连诗境也如此奥妙，真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此时便转头向右大臣说： “ 听闻爱卿之众子才艺特出，此事可有？ ” 右大臣禀报： “ 犬子不才，只不过闲时抚琴描画，对弈咏歌，聊以解乏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才艺！ ”

右大臣之大女公子是为今上之弘徽殿女御，其正妻又乃荣政院的十妹，当年法皇出家时，因放心不下一母所生的十公主，便托付与右大臣，其用心可不谓不深！皇庇日益衰微的今时，也是不得不选择的方法啊！皆云左右大臣尽出于藤原氏一族，源氏一族的光彩竟被盖过，不过其祖上乃天皇支脉，血统始终高贵，又拥有极为强劲的武装，所谓三国时代曹氏武力夺天下， “ 挟天子以令诸侯 ” ，雄心勃勃，蓄势待发；大江氏杰才辈出，江山文章尽在于此，但在朝堂上其左右于两派和今上之间，颇为难得；平家历来低调行事，在以争奇斗艳的宴会中并不显目，其实他们正如严冰下流淌的河水，积聚点滴之力，形成另番气象。平直幸大人与其大公子平雪下、二公子平宁夜、三公子贺茂明默默坐于廊台上，衣着颇为简练，端正肃穆。林泉帝见此情形，在帘内说： “ 大江家大江秀和大人的太鼓打得甚为动听，何不与御乐师配上一段，以添众乐？ ” 秀和大人乃大江氏一族中佼然不群，颇为特立独行的一位，虽时任宫内卿职位，但是却对赏月作诗之类的风雅之事兴趣缺缺，然又身材高大，善骑能射，只见他穿一件藏蓝色礼服，内里着云鹤纹衬袍，系锱金蓝玉石镶嵌牛头纹腰带一条，英姿勃发。此时乐队早已在钓殿前搭设起舞台，铺上厚厚的绿色毡毯，舞台两侧各立着一面鲜艳的大鼓，秀和大人与右大臣的隐湘大人各执一面鼓，御乐师身穿一色蓝色衬袍坐在舞台右侧一排，担任舞蹈的是内大臣家的曦和扬暾大人，他身着樱红色衬袍和浅红色里衣，头插夏花，与之配舞的是平家的贺茂明大人，他也穿着绯红色衬袍与嫩绿色衬衫，两人互为日月，令人叹为观止。于是鼓点初响，点出节拍，筚篥与笙出奇不意的出没，大筚篥的声音毕竟还要浑厚无常，如崖谷回音，深不可测，尺八萧缓缓而出，如云破天开，月色流溢，尔后横笛插入，如黄莺惊起，荡迭于枝端；鼓声沉稳有度，琵琶如玉珠倾泻于碧盘里，错错而出，和琴轻拨，如絮絮私语一腔情恨；鼓点突然急转而下，琵琶、和琴、横笛均寂寂无声，剩下筚篥与笙相对倾诉。然曦和大人与明大人身形敏捷，颇能根据情境展示舞姿，时若春花漫点，时若夏草招摇，时若秋露依依，时若冬雪袅袅。舞姿美不胜收，帘幕内的女眷观之热泪盈于睫，唏嘘不已。秀和大人鼓点尽收，一曲终了，竟有女眷过于激动而泪流不已。

左大臣暗自在心里称赞，大江家毕竟以文章立世，出此一人并不多见，更与在座的贵公子气质迥然不同，文雅之相略减，勇猛之相大增。油然而生爱惜之心， “ 不知道他可曾嫁娶呢？ ” 左大臣暗自猜想，毕竟是印象深刻，于是便牢记此人了。宴会进行至深夜，钓殿前的荷花池中，荷影重重，蛙鸣阵阵，今上仍兴致勃勃，吩咐摆上茶水泡饭和贺茂川进贡的鲇鱼，以及秘制的鱼干，这时左大臣执杯上前，主动与大江秀和大人攀谈，只见左大臣说： “ 吾观今日之乐会，独以汝之矫矫之姿叩人心弦，真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 秀和大人回禀到： “ 大人过奖，吾不过一拙劣之技，难登大雅之堂！吾倒觉左大臣家大公子一条忠羽之尺八萧乃神宫之乐，令人羡煞！ ” 左大臣说： “ 唔，看来大纳言的嫡长子果真粗中有细，可叹可叹！ ” 今上乃赋诗一首：

“ 池内青影泛绿波，池外萧声催林鸟，太鼓频点君心顾，蛙鸣唤引竹仙来。 ”

众亲王、公卿和殿上人皆称此诗幽雅至极，而后由中宫大夫佐为起调，高唱催马乐《贯川》，嗓音清脆婉转，声音高亢，众人纷纷拍手赞好，竟是一夜喧闹无止息啊！！

左大臣之邸位于三条方向，天将发白时才回家，于是走进西殿的东厢房处，两位侍女迎上去，簇拥进房内，为其置换好衣物，又薰足了衣香，将香炉放置在别处，才恭恭敬敬的退出去，这时，帷屏 后的正 夫人四公主低声说道： “ 您回来了，吾一夜未眠，被褥还是凉的呢。 ” 左大臣掀开帷屏，抚摩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 “ 夫人听我说，吾在钓殿宴会上看上了一个大江家的一位年轻人，很是符合我的选婿标准，乃是宫内卿大江秀和大人。 ” 四公主身穿柔软的便服，容貌清丽优雅，想在盛年时也是极为出色的美人，她靠在手搭上说： “ 莫非您是想将三女公子许配于他？ ” 左大臣回到： “ 吾之大女公子乃是当今中宫，尊贵无比，二女公子美夕也许配给了右大臣家的三公子川添拓海，尚未出嫁的只剩三女公子和四女公子，只是晨见女公子幼弱一点，恐怕没有水花女公子那样招惹心目，但是水花女公子自幼便痴迷于骑马射箭，毫无文雅千金的矜持模样，虽说诗书方面也并不差，但有此种癖好，似乎说出去都很不好意思呢！（月水花：喜欢这种不同于柔弱千金的剽悍女~~ “东八条别邸”？！汗，这个……是不是…… ）吾倒不担心晨见女公子，倒是水花女公子，吾是颇费心思啊！ ” 原来大女公子与三女公子都乃四公主所生，二女公子与四女公子都乃侧室所生，大女公子如愿进宫升为中宫后，做母亲的自是不愿意将另一位宝爱的女儿轻易嫁出去，平日里也多有娇惯，自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四公主将身子侧了侧，沉思道：“ 对方是个谦谦君子倒还说得过去，但是听您说对方文静不足，刚猛有余，所擅长之事乃舞刀弄箭，也不长于弹琴做画，种种风雅之事也似乎并不在意，如水花女公子嫁与他后，耳濡目染，益发鲁莽，率性而为，被人耻笑的话可就不好了。中宫出自吾家，又吾之父上乃荣政院法皇，法皇遣信必问及三女公子，如不做端严之表率，落下话柄可就不好了，此事需从长计议才是呀！ ” 左大臣想了想，说到： “ 夫人所虑极是 , 吾之心思乃为，大江氏素以文韬立世，章华辞藻莫过于其家，但其大纳言长子秀和大人却与众不同，吾观之面相，天庭饱满，口颐鼻宽，目光如炬，身形矫健不凡，乃是出为将入为相之才，想藤原氏一族虽说现今朝纲独揽，但是听闻各地武家势力蠢蠢欲动，源氏一族又手握精兵良将，始终是吾家之心头大患，如让大江家在朝堂之上能够有所偏向，未尝不是好事也！ ” 左大臣素以韬晦在心而称世，其用心可谓良苦，然四公主心目中总觉不太妥当 , 于是当下无话。

然水花女公子与晨见女公子并不经常与父母住在三条官邸，却居住在东八条方向的左大臣家别邸，这日左大臣来到东八条别邸，踏入西南方向的偏厅后，却不见水花女公子，便心生恼怒，召唤侍女来问： “ 吾早已通传至此，为何不见三女公子等候？ ” 侍女惊慌的说： “ 大人息怒，水花女公子想是在用心装扮，请大人稍等片刻就来。 ” 左大臣说： “ 哼，知女莫若父，此女天性顽劣，只怕又在马场中执弩驾马了吧？不用等候，吾自去马场找寻！ ” 马场位于离东八条别邸不远的一处山脚下，四周丘陵起伏，绿水环绕，碧草茵茵，其内圈养了良马百匹， 在节会、祭祀以及宫廷仪式上才会挑选出来待用，马厩内养有自全国各地精选来此的骏马，包括野间马、御崎马、木曾马、 对州马、与那国马、宫古马、北海道和种马，另有三匹自海外搜罗来的“汗血宝马” ，乃是左大臣的心爱之物，连今上都对此欣赏万分。

远处只见一匹汗血马上似乎有位女子，正在策马扬鞭，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奔腾在草地上，甚至连礼服也已脱下，只剩下薄薄的二层打衣和一层里衣，下裳也已盘在腰间，左大臣一望即知是三女公子，于是跨上一匹马，追上去，呼喝道： “ 水花君，汝还不快停下！ ” 三女公子正在兴头上，高兴得像只快乐的黄鹂，自是好生不愿意，也只有被迫停马跳下来，身轻如燕，灵巧如雀，只见她长得：柳眉斜入碧额角，凤眼流波泛桃颊，香喘吁吁吐兰馥，佼姿华发若杨柳。左大臣观此情形，心中懊恼无比，却当着家丁与侍女不好发作，于是气咻咻一甩袖子： “ 让三女公子换好衣服来东八条见我！ ” 三女公子却不以为然，笑嘻嘻的一路小跑出了马场。世上女子百千般，乃是：

牡丹多妖娆，只道绊篱生。

花架多侵扰，暗香溢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