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天沉云惆而怅,萧木萎落叶无踪。”
延庆十年的一个冬夜,瑞雪纷纷,木棂与窗格之间的缝隙都塞进了细碎的雪屑,池塘被冰冻得了无生机,却只有那青松看起来更加挺拔。
当时的荣政帝为今上,其时翡子皇后突然病逝,然天皇对逝去的皇后情深意切,一直无以忘怀,落落寡欢,竟有二个月的时间不上朝议事。大臣们为此议论纷纷,后宫众妃、命妇、女官们也只能是徒劳空叹。毕竟皇后是从今上为皇太子的时候便随侍左右,品貌高贵,性格也无可指摘,骤然离世确为苦惨之事,在一片惋惜嗟叹声中,然只有弘徽殿女御藤原门子心地与众不同。此女性格刚烈要强,出身并不比皇后低,也是当朝左大臣的大女公子,左少将(后来的左大臣)之姐,诗书通达,相貌也很妩丽,只是翡子皇后在世时,今上的宠爱极盛,就连这弘徽殿也不常来,女御常常揽镜自语,空度似水流年。
女御因此闷闷不乐,害起无名的热病来,一日身不能起,体乏内虚,一旁随侍的大辅命妇颇有些担心,便偷偷遣使送信至清凉殿,希求皇上能体恤一番,哪知荣政帝哀思未减,只是随便的回了一封信,连落款竟也忘记题上,可见其神昏智乱到何种地步!大辅接信后悲伤不已,见昏睡着女御美丽的样子,浓黑的长发随意的结着一根紫色的束带搁在枕上,肌肤因生病显得更加白净,观之心不能忍,只好躲在帷屏后偷偷哭泣。这时女御微醒,呼唤着大辅,她急忙膝行至榻边,低声问候,女御靠在她的手臂上,露出一丝笑容,颤颤的说道: “ 大辅与吾经年相伴,情同姐妹,吾之心想,汝能体察。但是今上之于皇后,乃前世宿愿,吾之命运,就算神佛在侧,也难改一丝一毫。既然天神都不助吾,待吾病愈之后,自不是今日这般光景。想吾父朝堂之上不输于任何人,吾乃之女,岂可埋没于此?世间之寻常情爱已然与吾无缘,又何必执着于此。无人助乃自助,后宫一向此消彼长,吾必树之! ” 原来女御在病中思度已久,心思已不比往常了。
皇后丧期满后,朝中又为了立新后之事沸沸扬扬起来。新后将在弘徽殿女御、藤壶女御、丽景殿女御中选择,翡子皇后去世之时只留下一名嫡出的大公主,并未生男,未尝不是憾事,而弘徽殿女御生有二公主,藤壶女御生有大皇子和二公主、三公主、五公主和十公主,丽景殿女御却只生下了二皇子与四公主,承香殿女御因早已亡故,只留下了六公主与八公主。今上因过于思念皇后,竟对大臣们的进言不予理睬,只是朝朝暮暮思念,呆在淑景舍里忆取旧容,从柜子里取出往常与皇后相亲相爱时互答赠所作的和歌,一张张的摊开细看,读到:
“ 吾为轻云君向晓,云散不知容颜老 ”
之句时,忍不住啼哭起来,仍旧身穿淡墨色的丧服,前襟也随意的抽散出来,形容清丽无比,泪满脸庞不能语。安定一会儿后,便唤来往常侍侯在皇后身边的女官大贰命妇,谈及生前之事:“ 朕为皇太子时其已恭心侧候,每日无不念察,无有一日不为吾祈祷,宫内外之人均交口称颂,吾登基为帝时,其时常谨告劝慰吾应以国事为重,从来不抱怨什么,朕早已私心想着有一日可退位让贤,与这可爱的人儿共度余生,哪知命运多舛,她竟先吾而去,临去之时竟还攥着我的袖子说到:‘ 吾不过微不足道之人,皇上圣德所载,不可为儿女似情所累。 ' 知吾者莫非此人,从今往后,吾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说完后已然不堪悲痛,顾不上体面而俯于地上。大贰命妇见状宽慰道:“ 圣上切莫太过悲哀,皇后在天有灵也不忍睹此情形啊。 ” 然也陪着落泪叹息,今上怜惜她并决定把她留在身边以慰离情。
荣政帝无日不思慕追怀,也迅速的消瘦下去,时间一长,后宫嫔妃不禁颇有微词,都道这哀思未免太过,有损圣威,世人之讥评不断出现,为了稳固朝廷,不得不收敛情绪,强打精神处理朝政。一日,今上下朝之后,坐在淑景舍中与几位性情文雅的女官静悄悄的会话,说到动容之时,侍女在扇门外禀报: “ 中务亲王觐见! ” 屏退左右后,便传召进来。今上与中务亲王、常陆亲王乃同母所生,感情自是不比其他兄弟,非常亲睦。中务亲王缓缓而入,身穿青石蓝并罗纹大礼服,同色束带,深紫色衬袍,相貌与今上一望而知亲生兄弟,高贵无比。虽其已届中年,仍风华犹在,气度逼人。今上见到亲王说到:“ 朕甚羡慕皇弟,汝之正夫人仍可与伴共话,吾之枕边人不知遁往何处啊?”说话时眼帘低垂,自有一番荣哀之美。亲王回到:“ 圣上莫出此言,说到枕边之人,后宫之人哪位不是呀。圣上不可太执念,徒然惹无根之恨哪!”今上低头不语。中务亲王转言道:“ 吾有一事相求,不知圣上此时之心可应允否? ” 荣政帝道:“ 但说无妨。” 亲王回到:“ 吾之大女公子晴茗姬,结裳已有三年,至今未寻得合适之贵家婚嫁,今想将其配与左大臣之三公子左少将, 闻其正 夫人已于一年前离世,似乎到现在也没有再立正室,请皇兄代为保媒。”今上苦笑一下:“ 皇弟莫不是嘲笑吾么?朕这失亲之人,哪里可以为这椿喜事保媒?”中务亲王叩首道:“ 圣上何出此言,弘徽殿女御入宫之前乃左大臣之大女公子,其弟吾已于白马节会上观之,其人谦谦君子,行事稳重,可是前途无量之人啊。阅尽当朝贵族子弟,只有此人和权大夫才可称得上青年才俊,矫然不群,望圣上体量。 ”
荣政帝轻叹了声说到: “ 说起弘徽殿女御,吾倒是许久不曾去探晤她了。那日曾有人修书过来禀告其患病,想来现在已经痊愈了吧。皇弟之所求无非些微小事,吾自去与其说与,让其转达便是。只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不知为何? ” 中务亲王也叹了一下: “ 皇兄有所不知,吾女最近有一事,实在是难以启齿。那日吾靠近其居所,偷听到房内的侍女在说什么 ‘ 平直幸大人暗递情书,小姐已依从 ' 之隐约之语,吾如天旋地转恨意难消,那平家之长子平直幸,武家所生之人本已忝列朝堂,已然应该是安守本分,谨慎度日为好,哪里趁人不备竟然 ...... 吾一心巴望女儿嫁与高官之子,寻一门好亲家,竟然让那黄毛小儿 ......” 说着不禁将牙关咬得 “ 格格 ” 的响,拳头握得紧紧的,青筋也爆了出来。今上说到; “ 皇弟且安心,即是如此隐事,朕也不便追究平安盛大人,这纯属小儿女之事,其长子平直幸大人虽然现只不过是一介六品小京官,但也还颇有才干,故汝就装作不知情,待吾之回语。 ” 中务亲王又叩首说到: “ 谢圣上宽宏,吾就此拜别。 ”
挑了一个公务稍清闲的下午,荣政帝带着二、三个侍从,来到弘徽殿处,之前并没有预先提告,皇上突然而至,回廊上的侍女纷纷避让,把五颜六色的帘子放下,正襟危坐,敛气屏声。此处倒是很长一段时间未来,但是殿前院落却是打扫的很干净。此时已是早春时节,长空一碧,了无纤云,五瓣重樱染红石阶,花香袅袅,气象竟与淑景舍处迥然不同。今上倒感轻松不少,就静静的走进前厅,只见两边的厢房门半掩,厅内立着二张唐风画屏,黄梨木的案几上搁着几张随意涂抹的丹青,另外还有几张墨画,空隙中题与着诗句:“ 一树尽绽群芳色,拈枝独立晚亭下 ”
细细品来,竟别有一番韵味,今上脸上微微笑了一下。这时弘徽殿女御膝行而出,坐在屏风后面,态度谦恭,说道: “ 不知圣上大驾光临,臣妾有失远迎,望圣上恕罪。 ” 荣政帝推开屏风,走近坐观之,只见女御大病初愈,身穿樱草色并红梅纹常礼服,浅红色里衣与白色衬衣,微点珠唇,含情不露,长发款款垂挂于后襟,真谓是绝代佳人。圣上心想: “ 这么一个可人儿,竟为了朕那乖僻的心情,处于这深宫院落,也难为她了。 ” 心里这样想着,便念起古歌 “ 杨桐之叶发幽香,我今特地来寻芳 ” 之句,女御面有羞色,微侧着脸回道: “ 圣上与妾身早已有夫妻之名,哪里需要特意来 ‘ 寻芳 ' 呢? ” 今上内心颇感慰情,接到: “‘ 只为情所钟,今我不惜身 ' ,如汝不怪罪吾前日疏慢之罪,朕就宽心了。 ”
女御吟道:“ 桃李初送映春池,喜将华发濯清流。 ”
皇上觉此女才情竟如此高妙,甚为欢喜,回吟道:“ 青丝千丈虽言愁,不及吾心绕指柔。 ”
于是靠近女御,将手指探入那浓密的秀发中抚摸,感觉异常美好,阴霾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了不少,侍女们将帘子放下,皇上与女御亲昵的谈了一下话,将中务亲王所托之事略略的说与之,女御闻后,微笑着说: “ 听闻亲王大人对其大女公子照管得紧呢,肯定是 ‘ 养在深闺人未识 ' ,想必也烦闷不已,如说与吾弟,倒可一试。 ” 皇上说道: “ 亲王与朕同母所生,又与吾年岁隔得很近,虽说常陆亲王也是朕之亲兄弟,但是却比朕小十来岁,有些事情自是不方便与之相谈。 ” 女御此时已然年近三十,可面貌竟然与青春盛年时相差无几,全身浓纤适度,无可指摘,却也是奇迹了。今上孤寂已久,难得此良辰美景,佳人如玉,终于还是在此住宿了。
朝霞还在云头隐亮时,荣政帝起驾回清凉殿,临走之时,在廊下逡巡一会儿,摘了一枝开得沉甸甸的桃花,转身挑起帘子又回到寝房,借着微曦的晨光细看,女御慵懒惺忪的神态更加撩人,今上将桃枝塞入她手中,意味深长的吟道:“ 初桃留香锦衾浓,别意自是为情长。 ”
女御轻回道:“ 桃瓣一春纷飞尽,还看浓夏硕果累。 ”
门外侍从频频咳嗽催促,只好匆匆告别。待皇上离去后,大辅命妇在帷屏外喜悦的说到; “ 恭喜女御,汝日夜盼之终有所报。 ” 弘徽殿女御却只是默默的对镜梳发,并无他言。
|